第四章 《万艳书 上册》(4)
簪缨散
夜,终被从她们的脸面上揭去,晓光刺入了眼底。
依然是万漪先被解去了束缚,她试图抬起手,却发觉双手麻木得无法动弹,从头到脚无一处不滞痛非凡,胃中亦阵阵绞痛,从口内一直到咽喉全干热得犹如炭炙一般。
昏头昏脑间,她忽觉一股温凉的汤水从双唇流入。万漪饥渴地吞咽着,再度闭住眼,正恍惚欲眠时,有一只手抚上她额头——白姨的手,仍戴着一双皮手套,散发出一股子永无法消除的鞣制皮革的硝石味,与那可怖的面具一模一样,令万漪打了个颤。她张开眼,发现今天白姨的手套变成了藕粉色,正衬她身上的暗红锦袄,还有那一张略含喜色的脸。
“孩子们,该起了,今儿可是书影小姐的大日子,咱们别误了。”
万漪被老妈子们撮弄起来,半搀半拖着弄去了上房,擦脸梳头。这么略一活动,一股股酸血全在各个关节打转,人倒振作了几分。她见书影和佛儿也已穿戴齐整,桌上摆好了稀粥酱菜。这一次大家没有一个人废一句话,就连佛儿一身的凶戾之气也杳然无踪,只黄着脸儿恹恹地吃起来。吃过饭,白姨便叫她们坐上一驾大车,她自个儿的一抬小轿在前,不知引着往何方去。
说不好有多久,车里的三个女孩儿便听车夫在外头不住地叫着“借光、借光”,杂响也越来越多。车子一停稳,就有人吆喝着她们下车。下来但见万头攒动,男女老幼全长抻着脖子看向一处,还低声议论着什么。七嘴八舌间,有一个词不停地跳出来,如同一尾银鱼跃出浊浊的河面——“翊运伯”。
万漪但觉这个什么“伯”耳熟得很,未及细思,已听白姨骤扬起明脆的嗓音道:“请列位让让路,这是翊运伯家二小姐,特来法场活祭她父亲,让他们见一面,也不枉父女一场!”
万漪大惊,乍记起玉怜曾在赴宴前问书影“莫不成你是翊运伯祝家的人?”她听出来书影是个落难的官家小姐,但只当已是家破人亡,直到这一刻,她才知书影的父亲竟然还活着——不过也转眼就将死去。万漪由不得向书影偷看去,但看她跌了一下脚,就愣着眼往前走。那一头众人见说,早就往两边分开,窃窃指点着,“惨哪!”“冤哪!”“嘘……”
耳边的人声如潮声一样涨起,书影每踏出一步,人海就向她分出一点儿路,好似她是敬神的女祭司,令大海分波。空地的尽头有一座宏伟如神坛的高台,台上,是一位罪人。
书影的眼泪夺眶而出,自家变后,她就再也没见过亲人们。她日夜都在为他们悬心:被充军流放的大哥、如她一般被转卖的大姐和小妹,但最令她忧心的便是父亲。她永生也不会忘记当他离开他们时的背影,他走得毅然而决然,似乎完全不在乎他背后的那一个小女孩有多盼望他能够回一回头,好让她再仔仔细细看一看她亲爱的父亲的脸庞。
现在,这一张脸庞就在距离她一丈外的地方,脸色已变得肮脏不堪,覆满了乱须与血痕,下巴朝天,头颅顶地,一双空洞的眼目微微张开,越过围观的人群直望远天。而他的身体,她父亲尊贵的、洁净的身体,则被剥光了衣衫,露出早已条条碎裂的血肉,上身倒翻,双手被缚着拖过头顶,后腰被卡入一对木托中,横陈在一柄铜叶金钉的铡刀之下。
两边是一列列肃静牌、部院牌,身着大红吉服的监斩官高坐在飞虎旗与令字旗之间,几个差役拱候步趋,两位宦官闲立在台边随口寒暄着:
“腰斩之刑向来都是令人犯面向下横趴,自后腰入刀,怎的这一次倒改为仰卧?”
“你有所不知,好些人犯心里头一害怕,腰节就缩紧了,结果刀子砍不进骨头缝,常常得挨上十好几刀还斩不断,那叫一个惨!”
“我的妈呀,听着可真懔人……”
“可不?翊运伯原是钦定要犯,不必等秋决,从定罪到今日典刑还不过一个月,是九千岁亲自关照人日赶夜赶,才抢制成这一台新式铡刀,直接把腰眼儿卡在后槽上,从腹部下刀,保准一刀两段,好令这位簪缨贵族少受折磨。”
“这可是莫大的恩典哪,翊运伯享福了!”
“谁说不是……”
风把这些嘈嘈切切的话语四处吹扬,又訇然腾起了一声凄厉无比的呼唤:“爹——!”
书影泪流满面,扑跪在地。
行刑台上的父亲震动了一下,颤抖着眼珠子在莽莽人群中寻觅着。终于,他觅到了女儿。自他颠倒万物的视野中望去,她仿佛是倒挂在地平线上,随时会坠入不测的天穹。此时此际,他是铡刀下的死囚,但他也是一位父亲;即便被赤条条地陈列在万众瞩目中夺走尊严,再夺走生命,也无法阻止他想保护自己的孩子的心切。他想对这孩子说——这实在不是一个公正的父亲该说的话——但,假如他真的还有机会可以对她说一句话,他想在她耳边告诉她,在他所有的孩子里,美丽、娴静而倔强的她,一直都是他最为钟爱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