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万艳书 上册》(11)
于此泣
宝帐四垂,流苏悄颤。
怜声倚影间,最后一把黯淡的星辰陨落在乱梦之上,令詹盛言乍启双睛。许多年以来,他只有依靠着酒才能睡过去——酒,还有白凤。现在他手头没有酒,于是他就伸手摸向白凤那一边,却摸了一个空。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醉意仍旧在翻腾,整个人像是连带着床铺一起飘浮在半空,而重幔深垂的大床中依旧是昏昏暖暖,分不清昼夜。
他摸索着揭起了帐门,这才见外头早已是五更鸡唱,旭日东升,日光之上又笼罩着团团青烟,一片氤氲朦胧。
他咳嗽了两声:“凤儿?”
“怎么醒了?可是熏着你了?”白凤模模糊糊的人影倚坐在妆台边,捧着一筒水烟。她听起来哑兮兮的,好似嗓子里也填塞着烟雾。
“天还早呢,你怎就起来了?”
“才做了个噩梦,睡不着了。”
“做噩梦干什么不叫我?”
“看你睡得踏实,舍不得叫你,结果还是把你给闹醒了。”
詹盛言迟疑了一下道:“你这是昨儿那件事故还梗在心里头没过去。那人是我的旧部,就算记在我头上。来,和我吐一吐,吐出来就舒服了。”
白凤仿似笑了一声,“大风大浪我见多了,这不算什么,抽上两筒就好了。”
詹盛言又一次清了清嗓子道:“和我逞什么强?你那么爱面子,事事争先,却在稠人广众之下被扫了脸,哪儿能不闹心?闹心就吐出来,别憋着受了病。来,和我吐吐,才梦见什么了?”
白凤噙住了烟嘴深吸一口,又从鼻中喷出了老长的两线烟气,方才缓缓道:“我梦见我被扒光了衣裳丢进人群里,所有人都对我指指戳戳、大加嘲笑,我觉得好羞耻,又急又怕,我只想找你,可我到处都找不到你——”她猛地刹住,不再说下去,只将一手里的纸煤儿甩了甩,一点儿星火子乍明乍灭。
“我就在这儿,”过了一会儿,詹盛言轻声说,“过来,到我这儿来。”
白凤把纸煤投进了脚下的香炉,挪身走过来与他并坐在床头,张臂圈住了他脖颈。她就把脸埋在他颈窝里低声说:“二爷,我坐在这儿想了大半夜,还是想不通。”
他点点头答说:“是啊,我詹盛言龙凤姿容,文才武功,造化所钟,焉能至此?我自己也从没想通过。”
白凤明知詹盛言是有意逗她开怀,却仍然“嗤”地失笑。她往他胸口捣了一拳,“醉鬼,没正经。”
詹盛言笑一笑,“你说,我听着。”
白凤将额心蹭着他肩头,先叹了一声:“人活在世,争的就是一口气。既落在了最下贱的境地,就更该力争上游。我自问吃的苦、挨的罪、挖空的心思一分也不比别人少,可三百六十行,哪一行做到顶尖,都有出人头地的指望。怎么就我们这一行,不管做得有多好,照样逃不过被轻贱的命?”
詹盛言没回答白凤的问题,却转而问她道:“你哭了?”
她嘶哑着嗓音道:“没有。”
“我瞧瞧。”
“没有就没有。”
他强行把她从身前扳开几分,就在她面颊上辨出了两线断断续续的银亮闪光。“我的大姑娘,你当真哭了?”
白凤别开脸,又重新扎进他胸口,“哭便哭,有什么好一惊一乍的?”
“我当然要一惊一乍,相好这几年,我可从没见你掉过泪。”
“瞎扯,我在你跟前哭得还少吗?睡前不还哭一场?”
“那都是在床上,你是被爷爷给干哭的。好好地说着话就哭出来,可是破题儿头一遭。”
白凤嘴里头恨一声,却只藏在詹盛言怀里不肯抬脸。
她前夜洗过的头发业已干去,还不曾涂抹头油,发质又粗又硬,光滑而厚重,披散了半身。他抚着她,好像抚着一头凤鸟的羽毛。“我就晓得。”
她拱在那儿,带着发堵的鼻音问他:“晓得什么?”
“这一桩糟心事儿会把你伤个透。可你先前不愿意多谈,我也不敢问,唯恐惹得你更不适意。其实我早猜到了,你心里头难过得要命。”
“你怎么猜得到?”
“不就是你从不哭嘛。”
白凤一点点抬起脸,脸上的湿迹不知是在詹盛言胸襟上蹭去了,还是她自个儿悄悄抹干的,已一点儿都看不出,只看到她一双光芒凛然的眼睛一如寒星在闪烁着。
他直视着她的眼,说:“没认识你的时候,南来北往的倌人我没少打交道,没一个不把掉眼泪当家常便饭的。闹醋劲儿?哭一场。非要留夜厢[39]?哭一场。讨酒讨牌、要珠宝要皮货?也哭上一场。按说你学的是同一套,乃此道中行家,绝不会不懂你这种大美人的眼泪对付男人多管用,一滴泪就换得来一颗珍珠。但你想要什么,你只会诱惑、行骗、撤退、威逼……你熟知一切操纵人心的手段,却不肯用最最简单的眼泪去达到目的。就好比一位将领明明兵强马壮,却不发动正面攻击,只从侧方阴取。凤儿,你为何从来都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