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万艳书 下册》(11)

脂粉满

白凤第二次与詹盛言订婚,但这一次不止于二人之间的私盟秘誓,婚讯很快公开,传遍了大街小巷,槐花胡同中更是无人不知怀雅堂的凤姑娘即将成为荣耀无比的国公夫人。而且据说九千岁尉迟度亦将以“义父”身份亲自出面为这一位爱宠多年的“义女”备办嫁妆,送她出阁。

一夜之间,被视为再不可能翻红的白凤,又一下成为槐花胡同的头一号红人。

但白凤却并未因此而扬扬招摇,她已彻彻底底变了一个人,终日就是在屋中敲鱼奉经,累了便吹上一段箫曲,只把络绎登门的贺客一概拒之不见。

这一天黄昏将上灯时,她却听说佛儿求见。白凤想了一想,就点点头,“带她进来,然后你们都下去吧。”

佛儿走进来,做了个万福,“先给凤姑娘道喜了。”

白凤坦然自若道:“你找我,不光是为了给我道喜吧?”

佛儿把两道斜扬入鬓的长眉一挑,立时就流露出她那一份率真无畏来,“凤姑娘出阁后,九千岁多半会征歌逐色,以甄选下一位宠姬。而凤姑娘既然能在数年间与九千岁情好不衰,必有过人的秘诀。我近水楼台先得月,想讨教一二。”

白凤打量了佛儿一番,“你是想接替我?你多大?十三?十四?”

佛儿不置可否,“凤姑娘见宠于九千岁时多大?十七?用不了多久,我也会有十七岁的。”

白凤深邃的眸子里一片通明,“不管你多大,那也绝不是你想要的。”

佛儿的面上泛起了谑诮之态,“凤姑娘竟还是我的知心人不成?”

白凤款款几步走到暗影幢幢的窗前,她身着白孝的侧影似一株承缀着重露的蒹葭,“我是你的‘前辈’,不是吗?这一行的一切,我全经受过了。种种琐事,不外乎零割碎剐。你一晚上连翻了五六个台,却连三口饭也没吃上,饥肠辘辘只想坐下来大嚼一顿,却怕客人嫌弃你在席上丢丑,就只好忍饥挨饿;到晚上,客人要和你倾吐心事,但你应酬台面早累得半死,就想一头睡倒,也只能强撑着精神听他那些废话,一唱一和地回应;到第二天起床,要是把晚妆睡花了,还得早早爬起来补了妆躺回去,假充是天生丽质,一醒来便肤光四射……总之,时时刻刻戴着一张假面具过活。”

佛儿咂摸着白凤的话道:“这并没多难。”

“一天、十天都不难,可要天天如此,就难熬得很了。何况你一个人还得同时对付许多不同的客人,每个人的喜恶你都要牢记在心,对什么脾气就摆什么道儿。就说陪客人听戏吧,倘若客人本身就是个戏迷,你听到哪里好,就得赞上一赞,客人见你也识得妙处,才会有知音可喜之感。但要赶上了客人心思狭隘,你就随口夸一句这角儿不错,他也当你是心羡人家的样貌长得俊,打算和戏子吊膀子,这就算把人给得罪了。”

“还有这等人?”

白凤回转脸面睇了她一眼,提了提嘴角,“什么人都有,还有不是人的,老鼠、豺狗、猪……多着呢。”

佛儿面显困惑,“我不是特别懂。”

白凤又回目于窗外,隔着窗纸,只见对面的西厢已是灯火连云,似有许多人在不停走动着,引着灯影一晃一晃。“权力场中的贵人们也个个有一张面具——一打儿,他们时时处处得维持贵人的体面,甚至在自己的妻妾面前,也有很多话不能说,很多想做的不能做。只有对着我们,他们才能轻松痛快地做个‘人’,或干脆当个畜生,等出了这个门再戴起面具,接着去当他们不可一世的‘贵人’。我们之所以是价格最高的妓女,不是因为我们和其他女人一样能叫男人脱掉衣裳,而是因为我们能叫他们摘掉面具。”

佛儿闻言有思,又直截了当地问:“那么,要摘掉九千岁的面具,该用什么法子?”

“我一起头儿就说过了,对所有男人都一样,只要你给自己戴上面具,变成他们想象中的样子,见人做人,见鬼做鬼,直到你从里到外地厌憎自己每一种样子,你在男人那儿就会人见人爱。”

“然后,我就能够得到我想要的,对吗?”

西楼忽腾起了一阵杂响,脚步声、叫嚷声纷然并起。白凤就在这一阵骚乱中陷入了沉默,她将一手摩挲着另一手的手腕。佛儿借着廊道的昏光看了好一时,才看出她腕子上系着一串佛珠。她见白凤把佛珠褪在手中,慢慢地念了一句佛,“阿弥陀佛。我活到现在才算刚刚活出了一点儿头绪,人生的执迷往往就在此:我们总为了得到近在眼前的一切,而选择最远的一条路。”

佛儿蹙起了两眉,“这又是什么意思?”

白凤想告诉她,这意思就是:我拼尽全力想要留住一点儿爱,然而直到我亲手毁掉我的男人和我的妹妹,我才发觉我真正毁掉的是这世上仅有的爱我的两个人;直到我用死亡把他们拆散,我才发觉我唯一的愿望,只是看着我所深爱的人们能够在一起幸福同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