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怨恨

五年过去,银心还是爱穿淡紫色的衫子,鹅蛋脸,身段也依旧窈窕。然而唐悦却已从一个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从前,只要银心出现在这里,唐悦就会很欢喜。而如今,她已失去了那种雀跃的心情。银心不得不将话重复了一遍,在看到一直毫无反应的唐悦点头的那一刹那,银心才松了口气。

纵然唐悦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少女,却比一般的女孩子要安静得多。这种安静,有时候不免带给人一种奇怪的压迫感。唐悦心中又在想些什么呢?她只觉得茫然,离上次见到温雅如,已有整整两月的时间。她们真是天底下最奇怪的母女,彼此分离,却从不想念。每一次见面,带来的都只有伤害。

见到温雅如,唐悦心中说不出的复杂。温雅如也看着她,从唐悦走进来开始,她就一直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

直到唐悦静静地站在面前,温雅如的脸上还是没有笑容,只冷冷地说了句:“你来迟了。”

唐悦认真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道:“娘。”曾经的唐悦,那么渴望娘的一个眼神,一个拥抱。这么多年过去,她们之间的距离不但没有拉近,反而越来越远。事到如今,她已明白,那不过是童年的奢望而已。

唐悦曾经怀疑过,自己究竟是不是温雅如的亲生女儿。她异想天开地想,也许她只是碰巧被温雅如和马夫捡到的孩子。这样温雅如不喜欢自己,也便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情。她便再也没什么好奢望,没什么好放弃的。她甚至想,也许自己的亲生娘亲不像温雅如这样的美丽,也许她只是走投无路的女人,因为某些迫不得已的原因才放弃她。

她在梦中几乎可以看见那样的画面:小木屋,一扇窗、一张床、一张板凳、一盏油灯,简陋而陈旧的一切,或许,还会有一个平凡却温暖的女人。但那肯定是一个可以与马夫共度一生的平凡女人,而绝不会是出身名门的温雅如。

温雅如也在看着唐悦,看了很久,她才慢慢地说道:“原来你已这么大了。”

唐悦的眼睛很亮,很清澈,可此刻,她的眼中却流露出痛苦的神色,终于忍不住道:“我今年已十七岁,如果娘没有忘记的话。”

温雅如脸上的神情就好像被人刺了一刀,刺在心底最深处,“我怎么会忘?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温雅如的神态语气,决不像是在说自己女儿出生的日子,倒像是在回忆某些刻骨铭心的痛苦。

“你是五月初六寅时出生。”温雅如慢慢地道。

唐悦眼睛微闭,心中想起当年爹爹曾经对她说过,她出生的时候,正是日夜交替的时辰。那么,是寅时,没有错。

温雅如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复杂,道:“也是那一天夜里,我被赶出了温家。”

唐悦道:“我知道,因为我,你不再是温家的大小姐。”

温雅如道:“是。我恨你,你是不是很难过。”

温雅如恨她,唐悦其实早已知道,但是自己知道,和真正从娘的嘴里说出来,绝对是不同的。知道,却还可以自欺欺人,当做不知道。一旦确认,就再也无法继续。

亲耳听到自己的娘说“恨”这样的字眼,这种感觉实在是难以形容,除非是亲身体验,否则永远也无法理解,当唐悦真的确定了这一点的时候,心中那种满溢的痛苦。

风从洞开的窗户吹来,吹动了书桌前的几页宣纸。一时间沙沙作响,宣纸飘了一地。

唐悦的眼中,仿佛有泪光在闪烁。可她的脸上,却还是平静如昔。她以为自己会崩溃,可是没有,她还是好好地,清醒地面对这一切。最坏不过如此,唐悦想。

“你总是这样,不论我做什么,都能毫无怨言地忍受。”温雅如道,“可我还是恨你,你从生下来就是个怪物。”

“就因为我左手有六根手指?”唐悦举起自己的左手,这么问温雅如。

对方静静地凝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不仅如此,你还砍下了自己的手指。”

唐悦道:“那是为了讨你喜欢……可你却更讨厌我。”

温雅如道:“是。”

唐悦道:“爹说过,只要我们一起努力,娘总有一天会高兴。可你没有,不管我们做什么说什么,你都不肯笑一笑。”

温雅如没有再让她说下去,便道:“可那些并不是最要紧的。”

唐悦道:“还有什么?”

温雅如道:“因为你,我失去了自己的娘。”

唐悦已无法再那么平静,她逼近一步道:“什么意思?”

温雅如道:“我娘是因你而死的。”

唐悦道:“我不懂。”

温雅如道:“你当然不会懂。”

唐悦道:“我甚至从来没有见过她。”

温雅如道:“我已说过,她是因你而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