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省医院对他来说,其实并不陌生。当时还在中学的时候,有几次,周成海喝酒醉得不省人事了,周其琛就拖着他来过。急诊半夜人多医生又少,周成海歪在昏暗的角落里输液,有一次还吐了他半身。后来,他去部队了,周成海被诊断出早期肝硬化,他探亲的时候也陪着来过医院。他在渤海演习坠机那一次,他之所以没第一时间通知父母,也是因为他知道周成海身体也不好,那会儿也在反复进出医院。
他坐的是最早的航班,到医院的时候仍然算早。辗转来到了病房,隔着玻璃就看见周成海。他第一眼差点没敢认他。周成海早年间因为喝酒,是有点胖的,可是如今却瘦得要脱了相,是靠仪器持续不断的声响才能确认他仍活着。不过离家三年的时间,他却好像苍老了二十岁。周其琛在玻璃门前面站了许久,额头抵着玻璃,都要压出印儿来了。
他母亲不在,他姑姑周成潞更是连个人影都没有。最后,主刀大夫是逮住他去办公室讨论的病情。他一宿没睡,感冒又没好,一边耳朵还听不清,真的算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听大夫说完一串专业术语以后他脑子都嗡嗡的。他有点不争气地想,同样是在心胸外科,要是余潇远在这儿能给他做个阅读理解就好了。可他也就是想想,为了他自己的事情麻烦余潇远已经挺过意不去的了,更别提是他父母的事。余潇远好不容易分了个漂漂亮亮的手,他不可能重新趟这潭死水。
医生讲完了手术经过和后续治疗方案以后就走了,走之前看他明显状态不对,也让他也去挂个号看看。周其琛就坐在那里,木然地点头。然后一位护士走进来,把周成海进急诊的时候身上的衣物都交给他。
等护士走了以后,周其琛就一个人坐在诊室里面翻周成海的衣服。翻来翻去,他翻到个钱包,里面打开第一张,便是他们一家四口的全家福。那是十多年前,周其琛刚刚被海军航空班挑走的时候照的,白色军装衬得刚刚拉练回来的他肤色黝黑,脸上是窄窄的帽檐都挡不住的朝气。
周成海总是活在过去的人。回忆过去,总比直面现实要容易。过去是他做过点小本生意挣过几个小钱。过去是周其琛是他见人就提的好儿子,是十里挑一的尖兵。他一头扎进去了,是靠着酒精,也是主观意愿。
就在周其琛走神之际,诊室的门被推开了,周其琛看见他母亲走了进来。吴淼看到他,脸上掩不住的惊讶。看她这反应,周其琛算是明白了,周成潞虽然说得夸张,可她并没撒谎。吴淼是真的不知道他来了。
周其琛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然后母子两个人对视许久。
吴淼先开了个口:“周其琛……”
周其琛把周成海的钱包放回去,然后把塑料袋递给了吴淼,一句话也没说,从门口出去了。
忙完这一切以后,他才发觉自己真的身心俱疲,右耳朵听力还是没有恢复。他往自己的行李箱一看,才发现出来得急,自己的药倒是都没有带,还是在省医院楼底下药房自费拿的药。
他几乎四十八小时没合眼,从和郎峰在北京最后的争执,到接周成潞那个电话,到机场追人没追到,然后一大早上飞到沈阳,又在医院折腾一天,他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旅馆的温度很凉,他进门以后来不及调温度,甚至外套都没脱,就倒在了床上。
手机在这时候又响起来,他瞥了一眼,屏幕上一片天蓝色——是郎峰。他怕工作时候接到电话,所以给他的联系人头像没放太亲密的合影,也没放单人照,倒是放了挂在他车里面的KLM蓝色胖胖大头飞机摆件的照片。
周其琛任电话响着。如果郎峰问起来,他肯定要实话实说,交代自己在沈阳这事儿。郎峰大概是什么语气怎样答复,他也都能猜到。他实在是没有精力应付了。
郎峰很执着,看他一个不接,又打了一个。到第三个,他就没再打。事不过三,这也是他们的君子约定。
周其琛这回临睡着前没想到郎峰,可却是回想起郎任宁的话——沈阳的冬天是很冷,冷到要披军大衣。你过来,我和他妈妈陪你过年。
也许在某个平行时空里,他和他们家的命运轨迹和郎峰的短暂又神秘地交汇过零点零一秒。自此之后,他们说上不同的语言。有些人的好意他即使是脱胎换骨也寻求不到,可有些人的善良却是见了第一面就如免费无偿般乐意施舍。
他之前觉得郎任宁什么都好,但就是不像个父亲,其实也并不是因为郎任宁不像个父亲。父亲对于他来说是半夜玻璃瓶碎裂的声音和习以为常的酒精味,是脱口而出的责骂,是抬起来又放下的手和永远不道歉的嘴。郎峰的父亲才是父亲,他自己的,什么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