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全线反击
卯时中, 京城的天还没有亮。
香炉里的烟上浮,灰白色的竖波浪腾起,逸散在室内,驱散浑浊的药味。
半个龙栖山的太医都兢兢业业地守在主峰上, 日夜不敢离, 把脉案的每个字眼儿都抠透了, 商讨着小心用药,但尽了整个太医院的力,都只能吊着皇上的一口气。
主峰行宫寝殿里,浓重苦涩的药味浸泡着皇上, 这位帝王被困在了龙床上, 一日复一日地孱弱下去,像一只泄了气的羊皮囊, 消瘦可怖,颧骨凸出, 双眼凹陷,精气神儿颓败,可悲的是,他知道这还远远没到他死的时候。
他有时候会瞪着浑浊的双眼, 面前闪过一张张或青白或涨红的女人脸,他在龙床上操控她们的生死,现在也同样被人操控生死。想久了他就会变得暴躁, 喉咙口滚出野兽一样嘶吼的声音, 但他已经说不出话。
没有人能从嘶吼和哑声中领会到他的绝望,就如同没有人知道他这幅儒雅皮囊下是个恶鬼。他只能在心里把“报应”两字撕烂了咽下去, 就像咽下一捧粗粝的沙土, 刮得他喉咙生痛。
“报应。”
皇帝在内殿由内侍照料, 皇后捧着手炉子站在外殿门口,轻轻吐出一句。
“娘娘保重凤体,风大。”师红璇没听清皇后的话,皱眉看着天色,忍不住劝道。
庭中老枝横斜,虚张声势,伸出枯瘦的爪子抓向天穹,四围死气沉沉,显得皇后娘娘浅鹅黄的身影单薄,像是下一刻就要被暮色压倒。
“你近日来得早,裴国公还在拙政堂前闹吗?”皇后不在意,她享受着日出前至暗的一刻。
“闹着呢,裴家大公子裴世珩在考绩中评了个中,三年钻营付之一炬,继而受御史弹劾,言其挪用公款宴请朋党,那御史可是‘殿上虎’李广宁啊!哈,那言辞激烈,直取要害,臊得裴国公一张老脸险些挂不住。”师红璇劝不住,便站在风口挡风。
太子离京是一道信号。
后方的魑魅魍魉没了当顶的五指山,便按捺不住,趁着年末聚势抱团,在朝堂上兴风作浪,搅得近来的拙政堂乌烟瘴气。
淑妃一派作为太子的天然反对派,是其中叫嚣得最凶狠的一拨人。
皇帝病重就是一记压到眼前的催命符,让裴国公和淑妃意识到,一味隐忍也是死,奋力一搏也是死,为何不选择还有稍许希望的后者?毕竟,若是斗倒了太子与皇后,淑妃所出的三皇子就是顺位下来无可争议的储君。
而如今朝堂之上,温相年老体衰,秉行“守中”之策,不偏不倚,闹腾得再凶他也是垂眉吊须眯眯笑,居中调和。
裴国公等人见这团棉花打不动,便把矛头对准师红璇,师红璇私下为人随和,但在朝堂上行事刚硬无比,从不因私转圜,脚踏实地,一步步地成为朝中实干派的中坚人物。自太子离京之后,她便是挑起朝事大梁的人。
一个女人。
区区一个女人。
裴国公批判她:“女子当温婉淑德,侍奉夫君,孝顺婆母,如今高居朝堂者倒置阴阳,岂非让天下女子以其为标榜,皆学师红璇抛弃女德妇道!届时纲常何存?伦理何存?”
师红璇朝下听闻时,正在梅林赏雪,说了一句:“男子当有容纳之量,耻于听女子言,羞于行女子令,谈何消化之功?阳盛阴衰亦是失衡,自太|祖爷起,便有女将女官共聚朝堂,开百家之言时不拘门第,兴嘉言懿行时未避男女,此为我北昭朝堂兴盛之始。裴国公有空置喙太|祖爷所定的朝堂选拔官员之策,不若正正经经考个官罢。”
这成为两派相斗的开端。
“阿璇能担大任,扛高旗了。”皇后走下台阶,她少见朝官,师红璇是例外,她对师红璇的夸奖比太子还要多。
“师姐别说了,显得我每每来正殿,都是为了同你讨个夸奖似的。”师红璇搓搓额头,有点儿不好意思。
师红璇入南昀书院时年纪尚小,懵懵懂懂犹如刚刚破壳的鸾鸟,她望着那才学横溢从容谦敏的纪家嫡小姐,期待着长大后也能成为那样的人,她贪婪地汲着柔性的余光成长。
二十多年过去,待师红璇羽翼丰满,立于山巅,彼时光芒万丈的纪家嫡小姐已经困于深宫高墙,但师红璇望着皇后,眼里仍然倒映柔性的光辉,某种程度上,那是师红璇的启蒙。
“跳梁小丑不足为惧,如今蹦出来的,都是秋后蚂蚱。裴国公自顾不暇,他儿子盯上的职缺被同宗的小子得了,此刻忙着内斗呢。让他们闹,闹得越凶,收拾起来越有名头。”皇后遥望东方。
天边暗云涌动,云边镀上一层浅淡的金边,天快亮了。
“臣……我原先以为,太子殿下离京仅仅为着战事。如今看,殿下不离京,这些妖魔鬼怪、巨蠹奸吏便抱不成团,便不敢行背水一战,殿下是要让他们在抱成团后又为了利益自相残杀,先杀一遍,再一一收拾漏网之鱼啊。”师红璇同样遥望东方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