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这道太初与神同在。谦恭地反复吟诵这一亘古不变的经文,乃是虔诚僧侣每天的必修课,人们可以断定其中自有无可替代的真理。但是,在我们直面荒谬的世界、真理尚未适时显示出来之前(啊,真难懂),我们是在一面镜子上观察和猜想。我们不得不忠实而吃力地拼读真理的符号,尽管这些符号显得晦涩难懂,简直像是居心叵测地混杂编织起来的。
作为罪人,我已人老发白,如今正苦度残年。同世上芸芸众生一样,我在沐浴着天使般智慧的神灵之光的同时,等待坠入寂寥荒凉的无底深渊,以了此余生。在这梅尔克大修道院的陋室中,我拖曳着沉重的病体,准备在这羊皮纸上为我年轻时亲历的那些神奇而又恐怖的事件留下证据,我要把所见所闻verbatim[1]记录下来,虽不奢望勾勒出一幅蓝图,却也试图给子孙后代(倘若敌基督不在他们之前问世的话)留下符号之符号,以求他们作出诠释。
上帝赐我恩惠,让我成为那座修道院内发生的种种事件的见证人。出于善意和仁慈,修道院的名字我就不提了。那是在一三二七年末,适逢德国皇帝路德维希[2]遵奉万能上帝的意愿,南征意大利,以重振神圣罗马帝国的雄风。阿维尼翁那位亵渎了圣徒神圣之名的臭名昭著的篡位者为此慌了手脚。他是买卖圣职的罪犯,是异教的罪魁祸首(我说的是那个被渎神者们誉为约翰二十二世的卡奥尔[3]的雅各,他有罪恶的灵魂)。
为使人们更好地理解我亲身经历的那些事件,也许我得按当时的理解,即现如今的记忆,讲述在那个世纪末发生过的一切,并用后来我听到的其他故事来丰富它,假如我的记忆还能将那些混乱的事件重新贯穿起来的话。
自从那个世纪初,教皇克雷芒五世将教廷圣座从罗马迁移到阿维尼翁以后,野心勃勃的各地僭主[4]横行霸道:圣城沦为竞技场或妓院,任凭僭主宰割,陷入他们的你争我夺之中;人称之为共和国,却名不副实,它被武装匪徒所控制,烧杀抢掠的暴力事件层出不穷。神职人员有世代免受法律制裁的特权,他们滥用职权,指挥成群的暴徒流氓,手持匕首绑架良民,掠夺钱财,并从事卑鄙的非法交易。有人妄想戴上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冠,恢复帝国时代曾经拥有的世俗统治的尊严,然而,怎么才能阻止Caput Mundi[5]重新成为那些人理所当然追求的目标呢?
话说一三一四年,五位德国王公在法兰克福选出了巴伐利亚的路德维希为统治帝国的国君。但就在同一天,在美因河的对岸,莱茵河的公爵和科隆的大主教推举奥地利的腓特烈为国君。一个皇位两个皇帝,一个教皇两个皇帝:形势的确混乱不堪……
两年之后,在阿维尼翁选出了新的教皇——七十二岁高龄的卡奥尔的雅各,教名是约翰二十二世。愿上帝再也别让任何教皇取这么一个让善良人无比憎恨的名字。作为法国人,他忠于法国国王(那块腐败国土上的人总是考虑他们的私利,不能一视同仁地把整个世界看作宗教的圣地),支持腓力四世反对圣殿骑士团。国王曾控告(我认为是不公正的)圣殿骑士团的人犯下了极端可耻的罪行,以伙同那个背叛的教皇侵占他们的财产。当时,那不勒斯的罗伯特[6]也牵连在整个阴谋之中。他为了继续控制意大利半岛,说服教皇不承认任何一个德国皇帝,这样,教皇就保住了统领的地位。
一三二二年,巴伐利亚的路德维希打败了他的对手腓特烈。对约翰二十二世来说,此时的一个皇帝比当初的两个皇帝更可怕。因此,他开除了路德维希的教籍,而路德维希反控教皇是异教徒。必须说明的是,正是那一年,在佩鲁贾召开了方济各会全体修士大会。他们的会长,切塞纳的米凯莱,接受了“属灵派”[7]的恳求(对此,我以后还有机会再谈),宣称基督的清贫是信仰的真谛所在,若他跟门徒曾占有过什么,那仅仅是usus facti[8],是旨在捍卫修士会的善德和纯洁的正确决断。这令教皇相当不悦,或许因为教皇从中隐约看到这种教义会使身为教会之首的他所遵奉的教义摇摇欲坠。他反对帝国有选举主教的权力,而对神圣的王位,他主张教皇可以加冕皇帝。也许是由于这些或者其他别的动摇他统治的原因,约翰二十二世于一三二三年以谕旨《当某些人中间》谴责了方济各修士会的主张。
我猜想,路德维希就是由此看出了方济各会是教皇的敌人,是他强有力的盟友。方济各修士认定基督的清贫,从某种程度上使帝国的神学家们——帕多瓦的马西利乌斯[9],让丹的约翰[10]——的思想更加有生命力。最终,在我叙述的事件发生的数月前,被打败的腓特烈签署了协议,路德维希南征意大利,在米兰接受加冕。期间,路德维希与韦斯贡蒂家族发生冲突,尽管这个家族曾支持并欢迎过他,使他得以包围比萨城。他也曾任命卢卡[11]和皮斯托亚[12]的大公爵卡斯特鲁乔为皇室代理(我认为他做得不好,因为除了法焦拉的乌古乔内,我也许从未见过他那么残忍的人)。那时候,他已接受当地僭主夏拉·科罗纳的要求,准备南下罗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