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 辰时经
其间,阿德索备受情爱的折磨而无法释怀,威廉拿着韦南齐奥写的密文来了,尽管已经破译,但还是读不懂。
事实上,我跟那姑娘的邂逅,在接着发生的恐怖事件之后,几乎被我忘却了。另外,我醒来时,为自己的过失而感到的愧疚和沉重,也随着我向威廉修士的告解而消失了,好像我心灵的重负都交给了我的导师。忏悔的话语就承载着那沉重,否则,要是忏悔不能释放本身所包含的罪恶感和愧疚感,不能获得上帝伟大胸怀的宽恕从而开启一个轻松的灵魂的新天地,不能让人忘却因软弱而备受折磨的皮肉之躯的话,那忏悔还有什么净化灵魂的神圣作用呢?不过,我并没有完全解脱。我漫步在寒冬清晨惨淡的阳光下,四周散发着人和动物的热气。我开始以另一种方式回想此前经历的事件。对于所发生的一切,我仿佛已找不到能够慰藉和净化心灵的语言,剩下的只有四肢和躯体的影像。我极度兴奋的脑海里突然跳出被水泡肿的贝伦加的幽灵,厌恶和怜悯使我全身颤抖。之后,好像为了驱逐那可怖的情景,我脑海里又浮现出新的事物,那鲜活的形象历历在目,我无法回避不看(在心灵的眼睛里,但又仿佛真是出现在自己眼前),这就是那位姑娘。她是那么美,但又威武如展开旌旗的军队。
我曾发誓,要做一个忠实的记录者(我这个年迈的文书至今未把在漫长的几十年中始终铭记在脑海里的往事写成一部作品),不仅是为追求真理,或为引导我将来的读者有所企望(尽管是理应有的企望),也是为摆脱我枯萎的记忆。那记忆是我亲眼目睹的种种苦难情景,它折磨了我整整一生而让我感到疲惫。因此,我必须体面而又毫不羞愧地说出一切。现在我要用最清楚的字体,讲出当时我涌出的而又自欺的那种心绪。我在台地上漫步,不时奔跑起来,想掩饰我的怦然心动,把它归诸身体的运动;我不时停下来观看乡下人干农活,假想自己已陶醉在农民的劳动之中,敞开心扉呼吸那清凉的空气,就像人借酒浇愁或忘却恐惧那样。
无济于事,我思念着姑娘。我的身体已忘却跟她肉体结合的欢乐,这欢乐虽美妙而强烈,但带有负疚感,瞬间即逝(是卑微的事情);而我心中却存留着她的容貌,我无法承认这记忆是邪恶的,相反,我心中充满激情,好像她那青春少女的脸庞闪烁着天地万物的全部温馨。
我在困惑中否定着我自己感受到的真实。那个不知羞耻的姑娘,那个夏娃的女儿,她也向别的有罪者出卖肉体(谁知她是怎么一意频繁地出卖自己),她可怜而肮脏,就像她的姐妹们那么软弱,多次用自己的肉体做交易,然而仍是靓丽而神奇的。我的心智告诉我,她是罪恶的诱因,可我感性的欲望感受到的她却是一切美的源泉。我那种感觉是难以言传的,我可以尽力写出来。当时仍受罪恶困惑的我,心怀愧疚,却又渴望她无时无刻不在我眼前。我在那里注视着仆人们的劳动。我想在茅屋的角落里,或是在黑暗的马厩里,见到那曾经诱惑过我的身影。我不能写出真相,或者可以说,我试图用一层薄纱覆盖真相,以使它弱化,变得模糊。因为我“看见了”那姑娘,那就是真相。当一只快要冻僵的麻雀飞上光秃秃的树枝寻找栖身之地时,我好像就在那微微颤动的树枝间看见了她;当小母牛从牛棚里走出时,我就在小牛的眼睛里看到了她;当羊群在我眼前交错而过时,我就从咩咩的叫声中听到了她,好像天地万物间她无处不在。是的,我渴望见到她,不过我亦准备接受再也见不到她、再也不能与她结合的现实,只要能享受到那天早晨充溢在我心头的欢乐,能感到她始终在我身边。如今我努力去理解,显然,当时整个世界仿佛是上帝用手指写成的一本书,那里的一切都在讲述造物主无穷的善德,那里的一切造化物是讲述生和死的著作和明镜,在那里,最卑微的玫瑰都成了我们人生道路的评注。总而言之,整个世界都在对我谈论那香味扑鼻的厨房的阴影里隐约可辨的面容。我沉浸在幻想之中。我对自己说(或者并不能算作对自己说,因为在那个时刻,我的思绪难以言喻),如果整个世界定然在对我谈论万物之主强大的力量、善德和智慧的话,如果那天早晨整个世界都在对我谈论那个姑娘的话(尽管她是个罪人),她依然是天地万物巨著中的一篇,依然是宇宙所唱诵的伟大赞歌中的一章——当时(现在)我这么对自己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不可能不是构成神奇宏伟世界蓝图的一部分,那乃是如同七弦琴奇妙的和弦组合而成的和谐的世界。当时我简直是如痴如醉地享受着她的出现,幻想着拥有她,我心中感到无限的喜悦和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