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香心醉
当时是明治三十二年左右(我六七岁时。我出生于明治二十七年十月,三重县名张町,本籍是同县津市)。父亲担任名古屋商业会议所的法律顾问,每天出门上班,应酬也不少。当他不在的秋日长夜,祖母和母亲在做腻了针线活的时候,经常会在起居间的石油灯下,各自读起小说来。当时是租书店业最繁荣的时期,祖母喜欢租一些描写望族继承权纠纷的讲谈本,而母亲则喜欢泪香的侦探小说(我是母亲十八岁时生下的孩子,所以当时母亲才二十三四岁)。我窝在读书的两人身边,偷看泪香作品上的恐怖插图,聆听母亲对图片的简单说明。可那时候的我还不明白侦探小说的乐趣所在,母亲也没有把侦探小说的大致情节转述给年幼的我。
第一次体会到侦探小说的乐趣,应该是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算了一下,那是日俄战争前,明治三十六年的事。我沉迷于严谷小波山人的世界童话的大铅字里,还读不了报纸,不过天生爱好小说的母亲每天都会读报纸上的小说给我听,每天听母亲念故事,是我的一大乐趣。
当时大阪每日新闻正连载菊池幽芳译的《秘中之秘》,那是一部非常悬疑刺激的侦探小说,正是母亲喜欢的。一边看插图,一边听母亲念故事,是我无上欢喜的事。我还没有去查《秘中之秘》的原作是什么,但以旧式的怪奇侦探小说而言,它相当精彩,足以让初次接触这类作品的我沉迷其中。
当时,正好小学举办了每年一次的才艺发表会,我从三年级生当中被挑选出来表演一些节目。当老师这么交代的时候,我心里立刻决定了要讲《秘中之秘》的故事。发表会时教室拆下纸门,几个小房间连成一大间,除了全校师生以外,也邀请家长前来,场面热闹非凡。我穿上黑色与淡灰色相间的粗直纹米琉[70]稠布的和服上衣、裤裙,站在讲坛上。我很喜欢这件米琉和服鲜明艳丽的花纹,昂首阔步走上讲台。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在人前演讲,内容还是复杂万分的成人小说,我没考虑怎样讲听众才爱听,而是自顾自说着,情节也说得颠三倒四。我是自己意识到失败的,走下了讲台。
我自行读起泪香的侦探小说,是高等小学二年级(现在的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中学一二年级之间,我都沉醉在泪香的作品中。当时的少年都是循着小波山人的童话故事、押川春浪[71]的冒险小说的顺序阅读,我也不例外,一样喜欢春浪。但我记得比喜欢上春浪的时间晚一些,就迷上了泪香,看春浪的同时,也对泪香爱不释手。春浪满足我对武侠冒险的嗜好,而泪香满足了我对怪奇恐怖的兴趣。
从那时候开始,我将每个月订购的杂志从《日本少年》换成了《冒险世界》(春浪主笔),这类杂志和春浪的单行本我几乎都是在自家附近的新刊书店买的。由于时代的原因,泪香初期的侦探作品新刊书店几乎买不到,我是从租书店借的。我成了离家不远的一家大租书店的常客,当时租书店里最有人气的作家是泪香与村上浪六[72],这两位作家的小说,不管哪家租书店的架子上都非常齐全。
我已经不记得我读的第一部泪香作品是什么了。不过上小学以后,母亲应该比较详细地告诉过我泪香作品的情节,后来再读就是极自然的事了。我召集了附近的孩子,把泪香的故事说给他们听。应该是刚进中学不久,邻近的同年好友比我早看了《严窟王》、《呓无情》[73],十分震撼,推荐我也去读。当时我尚未读过这两部大作,便立刻租来看,看得浑然忘我。可是比起这两部作品,我记忆更为深刻的却是《幽灵塔》。是因为它的内容与读它时的情境联结在一起,让我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吧。
中学一年级的暑假,我的外祖母去热海温泉疗养,邀我一块儿去,于是我便跟着她一起踏上生平第一趟长途旅行。丹那隧道要到很久以后才开通,当时小田原一带过去都还是轻便的铁路,铁轨上的火车头让我觉得稀奇极了,只看得到巨大的烟囱突兀地耸立着,像一个玩具。与现在的热海相比,当时的简直就是乡下的温泉浴场。我们在那里泡汤、去海边游泳、拍照,住了一个月。某个雨天,为了排遣无聊,我去热海的租书店借来了菊判[74]共三册的《幽灵塔》读了起来,恐怖与精彩的内容立刻掳获了我。放晴之后我也不想去海边,躺在房间里整整两天,废寝忘食地读着。等我从热海回来,回顾这场旅行,最深刻的竟然不是温泉、不是大海、不是轻便铁路、更不是新鲜的鱼类,而是就算不去热海应该也读得到的《幽灵塔》。我自少年开始,就已经能领略虚构世界的美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