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这位画家名为园山。准确点说,曾经是画家。是个怪人。说是怪人,不如说是这儿有点毛病。”日比野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头。这是怎么回事啊?他看上去甚至有些高兴。

擦身而过的时候,日比野和园山打招呼。“还在继续画吗?”他丝毫没有对长者的敬畏,仿佛两人关系很好。

“啊啊。”园山的声音低沉且没有起伏。

曾经是画家的人还在画画,我突然觉得有些奇怪。但在我问出这句话之前,园山突然对我说:“总能看见你。”

“第、第一次见面吧?”我没有隐瞒自己的困惑,就像第一次进餐厅时被问候“感谢您经常光临”时的困惑。

“这是我朋友伊藤。昨天来到这个镇上的。”

“我们曾在哪里见过吗?”我问道。

“见过。”园山用低沉的声音回答。

“我们现在要去见轰大叔。你看到他了吗?”日比野接着问。

“看到了。”我发现园山都只说最低限度的短句子。

“好吧,多谢。”日比野耸耸肩。对话就此结束。

我想,他既然要去找轰大叔,那应该知道他在哪里吧。日比野没有多问,也是奇怪的做法。

园山接着向前走。

“对了,”日比野对着他的背影说,“园山先生,你妻子还好吗?”

画家停下脚步,慢慢地转过身来,然后像要看穿我们一样紧盯着我们。

“啊啊,还好。”他用低沉得像是从深海中传出的声音一般回答,我被吓到了。然后他向右转身,走开了。

“那个,”我对日比野说,“那个人真的见过我吗?”

“我说了,他的脑子有点毛病。那个前画家向来不会说正确的话。”

“正确的话?”

“他只说相反的事情。该回答Yes的时候会回答No。”

“他刚才对我说了‘总能看见你’。”

“那是因为他第一次见你。我问他有没有看到轰大叔的时候他说看到了吧,意思就是他没看到。全都按照相反的意思来理解就好了。如果他看到了轰大叔,就会回答:‘我没看到他。’”

“他为什么要做这么麻烦的事?”

“因为有病。无论心理还是身体,都有病。”

“你刚才说他曾经是画家?”

“现在已经不画画了。”日比野说,“但是以后可能还会画。”画家的引退,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种死亡吧。

“园山的妻子在五年前被杀了,自那之后他就变得奇怪。”日比野像报告植物生长状况一样对我讲起园山的事情。

“他画什么样的画?”

“看不懂的画。是叫抽象画吗?树看上去不像树,马也不是马,那种画真的好吗?”

“简直像毕加索一样啊。”

“那是谁啊?园山的画在岛外也有出售呢。”

我又有了新的疑问。一百五十年间这座岛都与世隔绝的话,画去哪儿了呢?如果园山的画在岛外有售,那么理应有外部的人前来造访。我一直盯着日比野的脸看,他却不像是在撒谎。

“那个园山啊,以前是个话比现在要多的男人。不是那么冷淡。唉,冷淡归冷淡,也不是那么沉默寡言。”

“是因为妻子被杀了吗?”我仍然不能理解。对于此前一直在显示屏前写程序的我而言,闲适的田园风光是和平乐园的象征。我完全无法想象会有杀人事件。

那天,园山在眺望流淌的河。他只是在观察河流表面翻腾着的、宛如翻起的薄皮般的白色波浪。

园山回忆起了轰大叔的话。“是啊,岛外是个好地方。大城市啊。想要什么都能搞得到。”轰大叔像是忍着笑一般说道。他还说外面如山一般的高楼一望无际,里面全都是时尚的年轻人。在说这些的时候,轰大叔那张很难称之为纯洁的脸,乃至内心,都显得明亮闪耀。

腰上挂着石头,最终无论获得什么都是幸福的吧 [2] ,园山这么想着。他在想象无论什么都能简单到手的世界,皱起了眉头。无趣感开始在大脑中蔓延。

虽然优午总是说“不能不在这座岛上生活,外面非常不值得居住”,但是两者相比,还是轰大叔的话更值得信赖。

人要按照河流的流速来生存,这是最正确的。这么说的人是妻子。看着优雅地流淌而过的河,园山感到,这才是正确的想法。

回家之后他首先看到的是半开的玄关大门,有不祥的预感。他叫了妻子的名字,并没有回应。走廊非常长。客厅的门开着。

可以看到一名女性倒在绒毯上,像投降一样双臂上举,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虽然脸朝向另一边,但那毫无疑问是自己的妻子。园山呼唤妻子的名字,却连他自己都听不到。

连衣裙的裙摆被野蛮地扯到了腰部。

“园山一个人埋葬了妻子,自那以后,他就变奇怪了。”日比野轻声说道,“自从妻子被杀之后,园山就不再画画了。字面意思上的,他折断笔、不再画画,大家都看到了。”虽然话题沉重,日比野却笑得轻松,“脑子也变得奇怪了,就像刚才遇到时那样,只说相反的话。而且每天定时去同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