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湖滨案 第十二章

狄公率乔泰、马荣各骑高头骏马,不带番役,出了县衙慢慢驱向孔庙,随即按韩咏南指点向东飞驰而去。

出了东门便是一带平砥的官道。远处叠障亘延,烟岚拥树。官道两侧白杨挺立,白杨行外阡陌交错,田陇连绵。正是午后,日中稍昃,三三两两的农人都依靠在大树下休憩。

(昃:读作‘仄’,太阳西斜。——华生工作室注)

不一刻便驰入一条山岬,巨壁横前,紫光闪烁。渐见山道弯弯,椎径蛇曲,林木丰茂,山势平缓。一道涧溪流来,奔湍激石,泻玉堆雪。牧童在山坡放羊,吹着收笛,看云日徜徉,甚是悠闲。

(徜徉:读作‘长扬’,闲游;安闲自在地步行。——华生工作室注)

辗转下了山路,果是一马平川。一望初稻渐熟,清香十里。狄公捻须微笑,又是一个丰年,为民父母乃可稍稍自慰。手捧禄米,庶几也无愧作。

乔泰道:“老爷,这纵横几十里并不见一处高屋别馆。想来韩咏南是有意敷衍官府,别有意图。”

马荣拭汗道:“我早说了,这个韩咏南面上酸迂,心中藏奸。那一套被人绑架的鬼话,岂可轻信。”

狄公道:“再前行几里或有所获。”说罢一马当先,驰驱起来。

乔泰、马荣也勒马紧随,渐渐见了一个庄子。

庄子外的大槐树下聚了一群人在看热闹,那槐树团团如盖,遮了半亩荫凉。

马荣老远见十来个村民正拿着棍棒在殴打一人,一面还汹汹怒骂。那被打之人只是抱头地上乱滚,并不喊饶。

“住手:”马荣怒起,勒马冲向人群。人群见摹地闯来一个煞星,金刚面目,心里先怕了三分,不觉让出一条道来。——乔泰、狄公也拍马紧攒上前。

马荣叫道:“青天白日之下为何恃强凌弱,殴打一人。”

人群中闪出一个眉须皤白的老人,向马荣三人略一作躬,说道:“敢问壮士大名,不知三位客官有何贵干,驾临寒庄。”

马荣道:“汉源县令狄老爷亲驾到此,尔等还不下跪?如此偾张无礼,不怕治罪。”

(偾;读作‘愤’,动,亢奋。——华生工作室注)

老人乃上前向狄公叩头行礼,口称“恕罪”,又禀:“老拙系这庄子的庄头,几个后生正在处办一个行诈骗的流民,动了手脚,兀的造次。伏望狄老爷宽罪责个。”

狄公望了一眼被殴打的,说道:“他既不是你庄上的,如何兴师动众乱行责打?你说他行诈骗有何凭验?”

老庄头道:“这人用灌了铅的骰子欺弄本在少年,赢了许多钱去。”

狄公道:“原来是赌博。两边还能有正经的?你庄上的人即便被他弄了手脚,输了钱,也不可恣意殴打。”又传那被打的人到面前。

片刻四个蓬发污垢的后生抢一步一齐跪倒狄公脚下。

“你们谁说他的骰子灌了铅?”狄公问。

其中一个从衣袋里揣出两颗骰子双手恭敬呈上狄公。

那个被殴打的突然一个箭步向前夺了骰子,口中大叫:“青天老爷在上,我这两颗骰子倘是真的灌了铅,天打五雷轰,罚下十八层地狱,不得轮转。”

他向狄公作了一个深揖,将骰子交给狄公验看。

狄公将骰子在掌心里来回滚动,又仔细翻看了,并无异常。冷冷地说:“这骰子并没有灌铅,看来是尔等赌输了钱,反诬于人,意在图讹,乃至殴打。竟还敢欺瞒本县,端的可恶。”

老庄头嘴头子如生漆鱼胶粘住,挣不出一个字来。四个后生面面相觑,也发了呆。遂被狄公喝退,不敢仰视。

狄公见那被打的赌徒,四十开外年纪,高瘦个子,狭长的脸庞略呈灰白,却嵌有一对狡慧明亮的眸子。左颊有一颗黑痣,上面还长出三根细长的毛。

“往古来今,倾家败财莫速于赌,杀人盗窃,也多起于赌。本县劝你,作速戒赌,找一个本份的生意度日糊口,乃是正道。”

那赌徒叩谢过,拂了衣施上的尘上,自顾去了。

申牌时分狄公三人来到与座北县分界的一个兵镇。驻守的马校尉十分隆重招待他们。狄公问边界靖安事项,马校尉答日:“径北那边近来时有乌合之众,三五一群持械盗劫公库,虐杀百姓。橡树滩一带沼泽连绵,港汉纵横,地理十分复杂,更是歹徒出没之地。官军胆怯,不敢贸然进剿。”

狄公又问:“这一带可有大户人家的高宅府第、别业馆墅。”

马校尉答:“这里除了江湖水草便是农田阡陌,大户富商人家从不来这里奠基落根。一来水患频仍,二来风声不宁,草寇水贼,时有啸聚。”

晚膳后,狄公与乔泰、马荣酒足饭饱正在房中喝茶,一边议论案子,痛骂韩咏南的狡诈阴险。有兵丁送来一封书信,封皮上端正写着“狄县令大人赐启”字样,背面有一行小字:“陶甘百拜敬缄”。又说送信的陶先生求见老爷,此刻正等候在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