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池蛙声
万籁俱寂,清辉一派。花园里的莲花池,在朗月映照下,波光粼粼。莲花池中间有一翼小亭。小亭的栏杆边站着一个人。他低头看了一眼竹椅上的死人,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匕首的柄竖立在死人的胸脯上,一线殷红的血,沿着他那灰布长袍慢慢往下流。圆桌上放着一把锡酒壶,酒壶边有两只瓷杯。那人端起一只瓷杯,将杯里的剩酒一饮而尽,不无得意地对死尸说:“安心去西天吧!再也不会有人间的烦恼了。”
早已过了子夜,有谁会到这个乡村花园里来呢?莲花池对面那房舍静悄悄,黑黝黝,没有一点可疑的声影。那人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见不曾留下一点血迹,便转出小亭。刚待离开,忽听得身后一声响,不觉吃了一惊,忙转身细看,原来是一只大青蛙从池里跳上了青石台阶,正鼓凸着一对大眼睛紧盯着他。
他吁了一口气,冷笑道:“是你这小妖物!莫非要上官府告我杀人不成?”说着狠命飞起一脚,正踢在青蛙的肚子上。青蛙眨了眨眼睛,抽动了几下后腿,便仰卧着不动弹了。
那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折回圆桌边,拿起死者面前的一只瓷杯,端详了半晌,然后小心地纳入自己的衣袖。他走下了青石台阶,忍不住又看了看仰卧着的死青蛙。
“见你祖宗去吧!”他又飞起一脚,死青蛙“扑通”一声掉进了莲花池。顿时,蛙声“呱呱”响成一片。那人又咒骂了一声,便匆匆踏过一座歪斜的板桥,出了花园门。
东方破晓。狄公、马荣和袁凯三骑,沿着湖边向城里悠然而归。晨曦照在他们的狩猎装束上,晨风吹起一湖涟漪。时值仲夏,正是打野凫的好时机。然而他们今日却是晦气,折腾了许多时,一无所获。
狄公如今是这韩原县的县令。马荣是他的亲随干办。袁凯则是韩原县的首富,在县城东门里开着爿大生药铺;他打野凫最有手段,故狄公常约他一同去湖滨沼泽地狩猎。
三人放辔并驱,很快便进了建筑在山坡上的县城西门。他们在孔庙前下了马,沿着依山势开凿出的石级向上步行。县衙建在石级的最高处,十分雄伟;站在县衙门口,可以俯瞰全城和城外风光旖旎的大片湖泊。
狄公刚要走进八字衙门,巡官就气咻咻跑来禀报道:“老爷,诗人孟岚被人杀了!他的侍童刚来这里报了凶信,说是尸身发现在他家花园内的一个亭子里。”
“诗人孟岚?”狄公皱起眉头。“我来韩原也一年了,从不曾听说过这个名字。”
袁凯插言道:“狄老爷,这孟岚住在东门外的一座幽雅的田庄里。他秉性恬淡,息交绝游,也不愿进城,嫌城里喧嚣混浊,故本县的百姓知道他的不多。但他的诗名却早已震动了京师,乃是清流名士一类人物。”
狄公道:“我们立即去案发现场。洪亮、陶甘、乔泰回衙了没有?”
巡官答道:“没有,他们仍在西界牌村查访。老爷,洪参军一早派人送来报告,说他们至今尚未发现那伙盗劫衙库的强人的线索。”
狄公铁沉了脸,慢慢捋着颌下又长又黑的胡子,自语道:“那伙强人盗去衙库十二锭金子,一波未平,又起一波,这里竟又出了人命案。”他提高了嗓子:“马荣,你可认识去孟岚田庄的路?”
马荣摇头。
袁凯道:“在下认识孟先生的田庄,出东门有一条捷径。老爷若不避嫌,便由我带你们去那里。”
袁凯一马当先在前面引路,狄公、马荣、巡官三骑后面紧跟,出东门沿着湖滨的柳荫官道急急奔去,渐渐便听得柳荫深处隐隐有丝竹檀板之声——原来东郊湖滨曲隅有一“杨柳坞”,是韩原县的风月渊薮,开着好几爿歌楼妓馆,是城里一班浮浪子弟出没的场所。
狄公策马向前问袁凯:“袁掌柜认识孟岚?”
“老爷,其实我与孟岚也不甚熟稔,只见过几回面。他自命清高,不近凡俗,但对人尚是谦恭宽厚,颇有仁爱之心。他两年前才迁来‘杨柳坞’后田庄隐居。那田庄清静幽雅,疏疏朗朗三四间房舍,却有一个景色佳美的大花园,花园里还有一个莲花池。”
“他家有多少人丁?”狄公问。
“不多,老爷。孟先生迁来这里时还是一个鳏夫。他的两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住在京师。去年孟先生赎出了‘杨柳坞’里的一个妓女,算是续了弦。那女子胸无文墨,又不善歌舞,只是模样俊俏一点,细皮白肉的。孟先生娶了她后,也空乏了内囊,衣食生计都仰仗别人接济。尽管孟岚比那女子年纪大了许多,但两下却倒是恩爱互敬,甚是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