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实验
普劳蒂医生掸了一下大腿上的面包碎屑,站了起来,把食指伸进张开的大嘴中,旁若无人地抠着三明治的残渣,每刮到一点,就往地板上甩一下。最后,他提起了他的黑色皮包。
“走了,”他宣布,“诸位再见。”他大踏步穿过了通往走廊的门,一边摸索着口袋中的香烟,一边吹着不成调的小曲。
埃勒里·奎因面无笑容地退后几步,莫里斯·肯赛尔从大厅走进了手术准备室。
奎因警官只瞥了莫里斯·肯赛尔一眼,就立即将他直接划归入“卡片人物”的分类中去了。这位科学家身上所具备的特征,分开来看没什么会令人感到特别吃惊;但如果你从整体上来看,这些特点全部同时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时,就会发现他简直是一幅怪异滑稽的图景。他是个小个子,面色黝黑,类似中欧人,蓄着一撮杂乱的黑色胡须。他的双眼深邃而柔和——像女人的眼睛一样,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但在大自然神奇的魔力之下,这些奇妙的特点组合在了一起,使得莫里斯·肯赛尔成为了阿比盖尔·道恩谋杀案件侦查至今,奎因一家所遇到的最为不寻常的人物。
他的手指长期被化学药品侵蚀,漂成了泛白的颜色,上面布满了褐色的腐蚀斑点以及灼伤痕迹。他左手的食指尖被挤扁了,工作大褂仿佛被酸雨淋过一样,布满了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斑点和小洞,袖口和鞋子也被腐蚀得破烂不堪。
埃勒里半睁着眼睛打量着他,若有所思地关上了门,指了指一把椅子。
“请坐,肯赛尔博士。”
科学家无声地服从了命令。他以自身为圆心,辐射出一圈强烈的自我意识的光环,令在场的所有人感到惶惑不安。对于周围奎因警官、检察官、克罗宁和维利传递过来的目光,他丝毫没有反应,完全处于一种超然的状态。这些人很快就明白了他沉默的理由。他并非害怕,也不是机警抑或逃避责任,单纯就是因为,他对周遭的一切熟视无睹,没有任何关心和感觉。
他独自端坐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像某种科幻小说里提到的,孤独穿梭于星际间冒险的小小身影一样。
埃勒里像块巨大的岩石,稳稳地矗立在肯赛尔面前,直视着他的双眼。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科学家好像终于感受到了埃勒里试图传递给他的压力。他抬起头来,双眼清澈明亮。
“哦,我很抱歉,”他以一种发音精确的英语开口,然而语音里仿佛带着点儿外国口音,“你想审问我,当然了。我在外面已经听说了,道恩夫人被人勒死了。”
埃勒里浑身无力地坐了回去。“你终于有反应了,博士?道恩夫人已经去世好几个钟头了。”
肯赛尔心不在焉地用手拍着脖子后部。“我在这里就算是个隐士了。我的实验室是个独立的世界。科学的精神……”
“嗯,”埃勒里跷起腿来,以闲聊的口气说,“多年来我一直主张,科学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虚无主义……你对这个悲惨的消息看来并不感到吃惊啊,医生。”
肯赛尔柔和的双眼中扩散出一圈疑惑和惊异。“我亲爱的朋友!”他抗议道,“对一位科学家来说,死亡完全构不成影响情感的因素。我对那不测的命运也有所感触,这很自然,但这还达不到多愁善感的地步。不管怎么说——”他耸耸肩,一丝古怪的微笑泛在唇角,“我们对待死亡的态度,是逃脱普通中产阶级层次的,难道不是吗?‘愿死者的灵魂安息’[1]诸如此类,俗得很。我宁愿引用西班牙的讽刺格言——‘她是个好人,且广受尊敬,如今已仙逝,回归于尘土。’”
埃勒里眉毛扬了一下,就像赛特种猎狗的尾巴突然向上摆起一样。一丝幽默和期许的光彩闪现在他的眼眸中。
他热切地说:“我愿对您的博学脱帽致敬,肯赛尔博士。你懂的,当那位马车夫,我是说死神,带上一位不情愿的新乘客时,通常他都会丢下另一位以平衡车子的重量……当然,我指的是死者财产分配这一庸俗的问题。在阿比盖尔·道恩的第一份遗嘱中,有些有趣的内容,博士……
“请允许我为您刚才引用的警句补充两句——‘等着穿死者留下的鞋,恐怕最终只能打赤脚。’而有意思的是,”他继续说道,“这句格言来自丹麦。”
肯赛尔以愉快而严肃的语调回复:“而且我记得,法语中也有类似的说法。许多格言都出自同根。”
埃勒里开怀大笑起来,他点了点头,钦佩不已。“这我就真不知道了,”他说,“跟你对证词还是挺有意思的。那么现在——”
警官在一旁哧哧地笑了。
“毫无疑问你很想知道,”肯赛尔礼貌地说,“我今天早上在哪儿,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