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功震绝域
这是一个温暖的春日黄昏,年久失修的公主府里,散发着一种亲切而柔和的气息,乍暖还寒的微风,拂荡着书房的门帘。
平阳公主府已经不再留有当年的辉煌和传奇了。
年迈的平阳公主坐在廊下,带着一种深沉的笑意,看她的两个重孙儿牵着两匹毛色浅淡的“晚霞”,由园门前走进来。
由于没有域外的良种马匹配,“晚霞”已经一代代地失去从前那些惊人的禀赋,不再是名闻长安城内外的名马了。
“阿箕,阿斗。”她低声唤着。
曹箕和曹斗是曹襄的两个孙子,一个十一岁,一个九岁,他俩从小在公主府长大,性格开朗大方,喜欢骑射,大有曾祖母之风。
“太祖母!”他们抬头看见黄昏的余晖中,廊下被一群年轻婢女簇拥着的头白如雪的曾祖母,将马缰一扔,撒腿跑了过来。
那种利落而富有青春活力的跳跃,令平阳公主十分羡慕。
“今天去哪里骑马了?”平阳公主将他们一左一右揽入怀中,含笑问道。
“今天我和哥哥去了骠骑将军墓和大将军墓。”快人快语的曹斗答道。
“哦?”平阳公主扬了扬眉毛,极度衰老的她,眉目中依稀仍有年轻时的爽利气概,“墓园里生新草了吗?”
“没有,墓园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只有成群的石马、石虎、石羊和石牛。”稍微老成一点的曹箕回答,“冷风吹过大将军墓和骠骑将军墓,让人觉得无比萧条和苍茫。”
“你们去那里干什么?”
“孙儿想去看一看骠骑将军墓前的马踏匈奴石雕。”曹箕站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朗声回答,“孙儿更想在大将军的墓前流连,追慕前代英雄的风采和战绩……”
“你也渴望成为卫青那样的人吗?”
“是的。”
“祝贺你,箕儿。”平阳公主欣赏地看着他,“怀抱这样的理想,你会觉得人生充实、积极而有意义。”
“……已经没有匈奴了。”曹箕有些情绪低落。
“匈奴人永远不会放弃幕南。”平阳公主静静地回答,“幕南战事,只是暂时平静,如果没有威猛的大将镇守边关,匈奴将卷土重来。”
曹箕陡然抬起脸,迎视着曾祖母那双深陷在皱纹之中的睿智的眼睛,只觉得里面盛满了太多的故事和挚情。
在他的心目中,曾祖母是一个非凡的女人,给过他无数教诲和激励。
“在大将军墓你们看到了什么?”
“我们看到了两只鸟。”曹斗天真地回答。
“两只鸟?”
“两只蓝绿色的小鸟,头顶上是一簇火红色的羽毛。”曹箕补充道,“我们已经是第二次在大将军的墓前看到它们了,那两只鸟儿,在暮色中互相梳理翅膀,神态亲热。”
“哦,你们知道,它是什么鸟?”
“孙儿不知道。”
“它叫渭南相思雀。”平阳公主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那些越来越远的回忆,此刻在她的眼前,正变得越来越清楚。
“孙儿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美丽的小鸟。”曹箕叹道。
平阳公主的神思,已经离开了身边的人群,她恍惚地笑着:“因为它们不是普通的鸟雀,它们是卫青的精魄,正在等候我的到来……”
曹箕吃惊地看着曾祖母那张忽然间变得亮丽夺目起来的脸,人们都说,他的曾祖母在年轻时曾是个绝代佳人,但自从曹箕记事的时候起,曾祖母就已经满头白发、腰背伛偻、脸上布满了皱纹。
在此刻,他却真真切切地在曾祖母脸上发现了一个曾经俊美秀逸的影子。
“卫青,你在地下那么多年,觉得孤独吗?”平阳公主喃喃地说着,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我一直深深地思念着你,时刻想着要前去和你相聚……你走了以后,世上再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件事能让我留恋……我在这个苍老而又年轻的世界上苟延残喘,怀着对你的刻骨相思,忠诚地完成了你的托付……现在,我无法再忍受这样的寂寞和孤单了,卫青,卫青!来接我吧,我想念你那双深黑色的冷漠的眼睛……”
她的声音在越来越浓、越来越黑的暮色中袅袅散去。
曹箕、曹斗和那群年轻的婢女都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平阳公主嘴角的微笑凝固了,她满是皱褶的眼睛缓缓地闭了起来,头渐渐垂落在胸口。
“太祖母!”曹箕、曹斗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
“长公主……”年轻的婢女们也呜咽着。
而她平静地仰靠在胡床中,面容像睡去了一般恬淡美丽。
她的胸前,盖着卫青的一件蓝色的旧战袍,十年来,这件战袍一直被放在平阳公主的枕边和椅上,已经十分破旧,每个秋天她都会重新缝补。
一柄薄绢的扇子,从平阳公主垂下的手指中脱落出来,像一只蝴蝶翩翩飞下,坠落在她的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