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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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首《茅坑相思进行曲》流传得很广,有人特意将歌词刻写在厕所里的木门上,还标注了创作者的出处,供来者一边出恭,一边反复吟唱。田晶晶看见后很是不满,认为此举严重亵渎了我的歌曲和125寝室的威望,主张将之抹去。我对此持有不同意见。

  我一直觉得,能让人带着上厕所的书一定是最有趣的书,阅之而不觉绕梁之臭味也。此歌居然被刻写于此,其殊荣简直不下于立石碑、建牌楼。

  更何况中国是五千年的农耕社会,厕所乃是五谷轮回之地,农谚云:“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古人云:“读书需在马上、枕上、厕上”,就连外国友人弗洛伊德也说:“肛门期是童年的性欲阶段”……可见其地位之卓然。

  俗话说“屁股决定脑袋”,人类文明的历程可以从厕所的演变清晰地看出来。比如最初的厕所常常和猪圈连在一起,出恭的时候,猪在你腚部的后面哼哼卿卿,不断地拱着栅栏,提醒你所谓“家”者,房下有猪也。

  后来人类发明了马桶,可以放在架子床边,吃喝拉撒包括做爱都可不出六尺之外,这就是宅男宅女的生活雏形。再后来抽水马桶应运而生,有人甚至将其改装为汽车的座椅,行千里路,出千里恭,咱老孙到此一游,不亦乐乎。

  等到将来共产主义社会,每个马桶必定都装载一小型火箭,出恭后一摁按钮,排泄物直接发射到外太空,外星人有诗赞曰:“无缘对面不相识,有缘千里一线牵。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1995年北大28楼的厕所还没有那么先进,仍需屈尊下蹲,每个抽水马桶的前面都有一扇木门,可以上拴。木门里侧涂写了各种各样的淫秽图画与革命口号,堪称是比三角地更自由、更激进的地方。通常来说,这些都是便秘者的杰作。大凡肠道通畅者,都不愿意一边蹲着马步,一边憋粗脖子涨红脸地进行艺术创作。只有满腹经纶不得宣泄者,才会借景抒情,尽舒平生抑郁之气。

  除了我的歌曲,还有很多发人深省的语句,来此蹲踞者前赴后继地竞赛着学问、抱负与智力,让人看了流连忘返。比如有人出了个谜语:北大的冬天,打一人名。谜底是吴树青。有人继续出谜语:江苏的春天。谜底也是吴树青。又有人出了个谜语:如果失去大便,世界将会怎么样?答案还是吴树青。于是有人愤然回复:堂堂校长,出恭人竟敢对他不恭,成何体统!结果引来某人答下联于后:赫赫茅坑,小便者何必管人大便,干你鸟事?横批:自由万岁。最后有人总结陈述,写了一首小词:常记燕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出恭,误入茅坑深处,争渡,争渡,激起群粪无数。

  那年秋天,麦麒骑着单车,载着他的女朋友,穿过白颐路,拐入北大南门,前往未名湖去参加一个民谣歌会。经过19楼时,他突然觉得腹痛难忍,于是弯着腰一路小跑,误入28楼深处。就在他蹲着马步,争渡、争渡时,忽然看见木门上刻写的《茅坑相思进行曲》,刹那间如醍醐灌顶,心有戚戚焉。

  于是他来也匆匆,去也冲冲,迫不及待地奔进了我们寝室,就此和我一见如故,还叫嚷着要和我组成摇滚乐队,用这首歌横扫全球音乐排行榜。

  大学毕业后,他在酒吧里唱了两年地下摇滚,天天睡在地下室里,吃着过期的泡面,半年洗一次澡,一年刷一次牙。某夜宿醉醒来,大彻大悟,砸掉了那把吉他,削发明志。我在上海新天地再见到他时,他西装革履,大腹便便,正挎着一个高挑的姑娘大摇大摆地从敞篷的保时捷里走出来,睥睨自雄,满口伦敦腔的英语。他亲热地塞给我一根古巴雪茄,告诉我他创立了一个视频搜索的网站,即将在英国上市,还强拉着我去金茂大厦吃了顿日本餐。

  但我更喜欢1995年的他,那时他长得高瘦黝黑,乱发披肩,说话时手舞足蹈,喜欢抽着“得儿逼”烟,神经质地挤眉眨眼,满脑子都是朋克和重金属,自诩为人民大学唯一的吟游诗人。他的破锣嗓嘶哑凄厉,就像得了禽流感的狼,他觉得这样很沧桑性感,所以唱歌的时候总要不断地仰天干嚎,有时还要从眼角挤出一滴清泪。

  田晶晶和张小辉对他很不以为然,说此人每次来都蹭烟蹭饭,却连一串羊肉串儿都没请过我们,实在太过腻歪。但看在他女朋友的面上,就先不挥舞墩布,将他驱逐出境了。

  麦麒的女朋友是北京电影学院的才女,比我们大一届,长得非常漂亮。齐耳短发,双腿修长,有点儿像香港的袁洁莹。每次和麦麒来我们宿舍玩儿,她总是坐在角落,冷冷地望着我们,不紧不慢地抽着烟,吞云吐雾,不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