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他一定找过我。他一定已经冲出敌人的包围回到了梅第奇宅邸。也许皮埃罗已经走了,也许还没有。但是朱利亚诺一定知道我已经回到父亲家里。

弗朗西斯科说,一个巡逻兵在河里捞起了他的尸首, 立刻送去给贵族执政官们。他们认出了他,赶在其他人污辱他的尸首前就把他埋在了城墙外。墓穴的地点很隐秘。执政官们没有提起过,生怕为了寻找尸体而引起更大的骚乱。

我无法告诉你们我做了什么。因为我记不起发生了什么。他们说上帝用他的智慧让母亲们忘记生产的痛苦,这样她们就不害怕生更多的孩子。也许这就是上帝对我所做的, 让我不怕再次爱上一个人。

那天晚上我所记得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见到了我的父亲。天很黑,一层薄薄的烟雾使天空更加黑暗。议会大楼的广场空荡荡的,只停着一辆马车。议会的雇佣兵来回巡视着。

有人往那些谋杀者弗朗西斯科·德·帕奇、萨尔维亚蒂和巴隆塞利病态的画像上泼黑色的颜料。他们污毁的真人大小的肖像注视着我,而我抓住弗朗西斯科的前臂,蹒跚地走下宅邸的台阶,走向一个令人恐惧的世界。

在台阶的尽头,弗朗西斯科派来的马车打开了门,我的父亲坐在里面。当弗朗西斯科扶着我站稳后,他的手放在我的手肘上,他的眼神突然间变得像是少年第一次求爱时的样子,他说:“那里为你准备了食物和水。我已经检查过了。”

我盯着他,仍然觉得很麻木,没法回答。我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但现在这却让我生厌。我转过身钻进了马车。

父亲坐在里面,一个肩膀顶着里面的墙壁,身体斜倚在座位上;他小心地抬起一只手,脸颊上的皮肤紧绷着,有些发紫,浮肿得都看不到他的眼睛了。而且他的手……他们对他用了夹板。他的右手拇指,从手上凸出来向右边扭着,中指像根香肠;指甲已经没有了,那里只有裸露的黑红色的伤口。食指也是这样,肿得很厉害,直直地突出着,竟和拇指垂直起来。

我看到他时,忍不住哭了起来。

“女儿。”他低声说着。“谢天谢地。我亲爱的,我的孩子。”我坐在他身边,拥抱着他,小心不碰到他受伤的手。“对不起。”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原谅我,哦,对不起……”

他说出这些话时,我对于他所有的抵触,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不见了。

“对不起,对不起……”

我明白。他不仅是对于我们目前的状况感到悔恨,不仅是对我被迫答应嫁给弗朗西斯科来换取他的自由而悔恨。他是为了每一件事而道歉。为了曾经殴打我母亲,为了把我母亲带到圣洛伦佐,为了多美尼科谋杀了她而道歉,为了他没有追究那场谋杀而道歉。他为了我结婚当天的痛苦而道歉,为了前些天晚上让我为他担惊受怕,也为了我现在对他的怜悯哀伤而道歉。

他最感到抱歉悔恨的,是朱利亚诺。

第二天清晨,当我安安全全地在自己床上醒来时,我发现扎鲁玛站在我面前。脸上一副被监视着的表情,好似她是我的同谋。我察觉到这点,在她把手指放在唇边警告我之前,我就压下了开口说话的冲动。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后,刺眼得让我看不清她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皱了皱眉,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身上的痛苦使我的表情扭曲。她把折好的一叠纸推给我。“我从楼上下来。”她小声地说道。她的声音小得以至于我摊开纸张时,仅仅能勉强听到。“行政长官和他的手下来这里的时候,我赶在前面冲进来藏起了你的信。但是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我只能藏起这些。”

我抹平它们,一张大纸,折了好几次;另外一张小的,对折。我把它们放在膝盖上看了很长一段时间,想起我自己拿着银尖笔,蘸着棕色的墨水,漂亮地写下每一个字母,一步步掉进贝纳多·巴隆塞利的圈套。

城市很快又恢复了秩序,尽管当时每个洛伦佐·德·梅第奇的雕像都被推倒,每一个刻着梅第奇标志的石头都被磨平。皮埃罗逃走后的第四天,议会推翻了对帕奇的制裁,并鼓励所有刺杀朱利亚诺的凶手回家。一份称弗朗西斯科和亚科波·德·帕奇的行为是“为了人民的自由”的议案被通过了。

在梅第奇离开佛洛伦萨几天以后,吉罗拉莫见了查理八世,商讨他来佛罗伦萨的事。我婚礼后的一周,查理八世耀武扬威地进驻了这个城市,在这里他像英雄一样受到欢迎。弗朗西斯科非常想要我和他一起去迎接这位国王,因为执政官们命令所有佛罗伦萨的人,只要他们可以,就都要参加欢迎仪式并穿上他们最好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