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节
半夜三点。我醒来的时候,心怦怦直跳,脖子上全是冷汗,半梦半醒之间,我还以为是自己的衣领太紧,拼命去扯。我摸了半天,最后还是躺下了。我喘着粗气,贴着枕头,耳朵里却好像在轰轰作响。那个梦仍然是那么清晰:我母亲震怒的脸庞,她临死前那枯槁苍白的脸色,最可怕的是她那迷惘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恐慌表情。
我母亲生病后,很快就去世了,那可以说是她成年生活中最平静的一段时光。她和我父亲早已分居了,但每天还是在面包店里和他并肩工作。父亲搬去跟一个寡妇波瓦太太同住。我还记得,在她丈夫还没有去世前,她来我们家的面包店时,每次都很风骚。但对我母亲来说,与父亲共同生活的日子充满了恐惧,这样的安排反而是一种解脱。她突然对外面的世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开始给那些听众参与的电台谈话节目打电话。告诉我们,你对不同种族之间通婚有什么看法?你认为应该将大麻合法化吗?你猜是谁杀了肯尼迪?餐桌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旧报纸、旧杂志,她边看边做笔记,为第二天的节目作准备。这就是我的母亲,她曾经那么害怕跨出公寓楼和面包店一步。如果她哪天下午要离家,她会从一大清早就开始准备,在我满八岁以后,她就打发我去市场上买东西,自己则尽量待在家里。而现在,她却对各种各样的事件大胆发表着自己的看法,成了我们当地小有名气的一号人物。她现在奇怪的举动和之前自闭的行为相差甚远,我都觉得很难适应。
她嫁给我父亲的时候二十八岁,比我父亲大四岁。她是家中的第六个女儿,她的父亲是一个犹太人联盟的负责人,母亲则是来自科克县的一个女佣。在她和我父亲结婚之后,靠着她的积蓄,父亲才得以开了面包店。母亲应该不是为了爱情结婚的,我猜。当时她年龄已经不小了,没什么其他的追求者,不得已才选择了父亲。她的个性是那么极端、那么怪异,时而兴高采烈、兴致高昂,时而又安静沉闷、低落压抑。有时候,她跟疯了一样,动不动就跑到衣柜前面,把抽屉翻个乱七八糟,一边在针线盒里东找西找,一边兴奋地发出尖厉的叫声。她很少离家,她的姐姐们倒是经常来照顾她。这可需要勇气,因为当我的阿姨们来看她时,我父亲总是对她们大吼大叫、骂骂咧咧。如果碰巧他喝醉了,说不定还真的会动手。来得最多的是芙洛阿姨和莎拉阿姨,她们俩胆子都很大,都是很有主见的女人,她们严肃的表情和毫不畏惧的态度总是能让我父亲有所收敛,她们面对我父亲大概就跟面对一条疯狂乱叫的野狗一样吧。她们下定了决心要保护弱者——也就是萝斯(我妈妈)和我,尤其是我。对我来说,在我的童年时期,这些阿姨就像从天而降的天使。她们给我糖吃,带我去剪头发,给我买衣服。我一直把她们的关心视作理所当然,直到我二十多岁时,我才深深体会到她们的伟大,还有她们的善良。我渐渐开始明白,这世上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是我母亲生活的世界,另一个是她的姐妹生活的世界。我最终意识到,我的世界,也是属于后者。我的整个青少年时期,我都在对自己说,我的母亲不太正常。我也知道,我对她的崇拜纯粹是出于一种血肉亲情,外人很难理解,我也无法解释。
如果她现在还活着,我真的会在意她的想法吗?也许吧!孩子不都是这样吗?我甚至感到很高兴,幸好她没有目睹我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在她和我们同住的最后几个月里,我们还是住在那个只有一间卧室的小房子里,巴巴拉不愿意搬到别处去。母亲睡在客厅的一张沙发床上,很少起来。巴巴拉有时会坐在沙发旁边的一把木椅上陪她。母亲快要去世之前,跟巴巴拉有说不完的话。她靠在枕头上,脸庞由于疾病的原因瘦得可怕,眼神也开始涣散、黯淡。巴巴拉握着她的手,她们俩喃喃低语着。我听不清她们到底在说什么,但那声音一直没有停过,就像一盘不停播放的录音带。巴巴拉——这个时髦讲究的女人,和头脑已经开始混乱的我的母亲相互陪伴着,驱赶着彼此的孤独。而我,和以往一样,虽然心中充满默默的悲伤,却没有任何举动。我站在门口,看着她们。对巴巴拉来说,我母亲是一个从来不提任何要求的婆婆;对我母亲来说,巴巴拉则是一个永远不会抛弃她的儿媳妇。有时候,我会顶替巴巴拉的位置,母亲会握着我的手。我经常告诉她,我爱她,她会虚弱地微微笑一下,但很少对我说什么话。在她临终之前,疼痛难忍时,是巴巴拉给她打止痛剂的。现在,还有几支药放在楼下的一个盒子里,那个盒子是巴巴拉留下来的。盒子里面是为纪念我母亲留下的一些零碎东西,例如,她以前用过的线轴,为准备电台节目时作记录的索引卡,还有金笔尖的派克钢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