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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你应该不会想让陪审团知道一个南斯拉夫的自由斗士被关进联邦监狱的故事。”
“你说的是你父亲吗?哎呀,拉斯迪,我那天临场发挥,提到了你父亲的事,我得向你道歉。我站在那里的时候,那些话突然就冒出来了,你能明白吗?”
我告诉斯特恩,我都明白。
“你父亲曾经进过监狱?是怎么回事?是雷蒙德担任过他的代理律师吗?”
“不是,当时,父亲的律师是斯蒂文·穆凯伊,雷蒙德只去了法庭几次,我和他就是这么认识的。我当时非常烦恼,他对我很好。”
“穆凯伊是雷蒙德的另外一个搭档吧?”当时,穆凯伊、拉伦和雷蒙德是有名的三人组,“他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我当时还在法学院读书,穆凯伊是我的教授。当我父亲收到传票后,我就去找他了。我觉得很不好意思,我原本以为我当不成律师了。”
“会让你认为自己连律师都当不成?天哪!你爸爸犯的是什么罪?”
“偷税。”我说。我终于吃下了第一口午餐,“我父亲二十五年没有纳过一次税。”
“二十五年,唉!你觉得鱼好吃吗?”
“很好吃,你想不想尝点?”
“好,谢谢你!这里的鱼做得非常好吃。”
斯特恩继续说着。他面前摆着银质的高档餐具,周围是穿着彩色制服的服务员,他显得很真诚、很放松。这里是他的静修地,再过四十五分钟,他又要对全市最著名的一位大律师继续进行询问了。他和所有的行家一样,对自己的直觉有着无比的自信。他努力过了,剩下来的,就靠灵感发挥了。
我们快吃完饭的时候,我把自己上午作的记录拿给斯特恩看。他对我说:“很好。”但有些事,他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不予回应,“他说你看上去失去控制了?你受了冤枉,生气是理所当然的。”
斯特恩看到了一个朋友,一个红头发的老人,斯特恩起身去和他打招呼。我继续看着从法庭里带出来的记事本,上面绝大部分都是我和斯特恩之间交流的内容。我转过头,看了看窗外城市的风景,又想到了我的父亲,和往常一样,这样的怀念总是带着一种绝望的情绪。在父亲被起诉的那段时间里,我对他非常气愤,这既是因为我自己的挫败感,也是因为妈妈刚刚生病,他居然还敢惹出这样的事来,实在不可原谅。那天,我在穆凯伊的办公室外看到了他,一种忧伤的感觉虫子一样慢慢吞噬着我的心。父亲原本极其注重个人卫生,但当时大概他已经心烦意乱,连胡子都忘了刮。他的胡子长得很快,满脸都是灰白的胡茬。他手上拿着一顶帽子,不停地转着,还破天荒地系了条领带,但系得乱七八糟,衬衣的领口也是脏兮兮的。他坐在椅子上,显得很瘦,衣服空荡荡的。他盯着自己的两只脚,他看上去老了很多,而且显得很害怕。
我不敢相信,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害怕的样子,他一直以来都是个强硬、沉闷又冷淡的人。我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他很少跟我说起他以前的事。有关他的一切,我几乎都是从亲戚那里听来的。他的父母被枪杀,他逃离故乡,还有他年少时曾经被关进过集中营。我九岁还是十岁的时候,我表哥伊莱告诉我,我父亲曾经看到过很多人生吃一匹马。这个故事让我做了差不多一周的噩梦。表哥说,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有一匹老马倒了下去,被冻僵了,就那样在雪地里躺了三天。后来,一个看守让犯人们把马拖进围着铁丝网的集中营里。犯人赤手空拳就扯开了马匹,撕下了马肉。有些人还想煮熟了再吃,但有些人已经当场咬了起来,我父亲目睹了这一切。后来,他活着走出了集中营,来到美国。现在,在差不多三十年后,他坐在律师穆凯伊的办公室里,脸上害怕的表情仿佛是看到了历史在重演。我当时二十五岁,突然,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父亲一生的经历,明白了他的悲剧也将成为我人生中的一个深深的烙印。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以前从来没有明白过的一些事,我开始觉得悲伤。
穆凯伊让我父亲主动认罪,以换取轻判。副检察官说不会判超过一年,主审的哈特利法官是个很善良的老头,最后只判父亲入狱九十天。他在牢里的时候,我只去探望过他一次。当时,母亲已经病入膏肓,我实在没有心情去管他。
我去看他的时候,问他好不好,他四周看了看,仿佛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他嘴里咬着一根牙签。
他说,比这再难的时候他都挺过来了。他又恢复了强硬的姿态,但我觉得,这比他害怕的时候更加让我不安。他是一个固执又自负的人,对自己的不幸遭遇,总是以一种骄傲的态度去面对。这样的态度不仅让他深受其害,最终也让我深受其害,他却说这是成熟的标志。如果奥运会里有自大这个比赛项目,他大概可以拿冠军。他安然度过了监狱里的日子,他对我没有任何感激,对给我造成的麻烦也没有任何道歉,更加没有为自己的愚蠢行为而愧疚,他并不知道束缚自己的真正牢笼是什么。他已经人到晚年了,三年之后,他就去世了。虽然之前他做出种种令我失望的行为,但直到他去世,我才算真正原谅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