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贾云城的秘密
我对着墓碑沉默良久,沉重地说:“你就是贾警官。”
“早就不是了。”他再次狠抽了一口,却没吐出多少烟,“我现在在这儿守墓。”
我没话找话地问:“你来这儿几年了?”
“三年多。”他的语气平静而坚定,“她一走我就过来了。”
我点点头,随即叹了口气,想起叶秋薇对陈曦做的事,心中五味杂陈。贾云城迅速抽完了一根烟,又点上另一根,时不时地斜眼看我,嘴唇微微颤动,像是有话要说。
我本能地开始分析他的心理:陈曦生前虽然小有名气,但到底已经过世三年,前来看她的人估计早已不多。贾云城默默守着亡妻,又是个刑警出身的深沉男人,平日里一定积郁了不少情绪,内心深处,也一定暗藏着倾诉的欲望吧。
心事多数与脆弱相关,而贾云城给人的印象,却是深沉和坚毅。因此对他来说,有些心里话,在熟悉的人面前反倒难于启齿。我这个突如其来的陌生拜访者,则是最为合适的倾诉对象。
想到这里,我便接着他刚才的话说:“转眼都三年了啊。”
“是啊,三年了。”他咳嗽了一声,“感觉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说着,他背过身,狠狠地咳了几声,咳嗽声有些浑浊。
“你抽得挺厉害。”我看着第二根即将燃尽的烟,不无担心地说。
他迅速抽完了第二根,又点上第三根,抽了一口,苦笑道:“我巴不得自己早点抽死呢。”
我礼节性地劝慰道:“逝者已逝,还是节哀吧,你应该为了她更好地活着啊。”
“是我害了她。”他的音调突然升高,似乎说出了压抑已久的话,“是我害了她啊。”
“先造死,后造生。”我说,“这都是命,不瞒你说,我父亲就是因为心梗去世的。这病就是太急,一眨眼就过去了,怪得了谁呢?只能怪老天爷。”
“你不知道。”他蹲下身,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墓碑,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提前有预感的,我却没当回事。”他深吸了一口气,“是我害了她。”
“预感?”
他抚摸着墓碑,回忆说:“我去外地跟案子的第一晚,她就给我打过电话,说自己心里难受。我当时正在盯人,应付几句就把电话挂了,让她放宽心早点睡。第二天白天,她又给我打了电话,说自己心里憋得难受,想让我回去陪她。当时,案子的进展不太顺利,我说话就有点不好听,她听了我的语气,没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了——她对我一直都这么包容。”说到这里,贾云城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我怎么也想不到,那会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听她说话。”说完,他看了我一眼,坚毅的目光中,居然透出几分惊恐。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医生说,她的病可能是心理压力过大造成的。我以前总是到处跑,以保护社会为己任,到头来,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如果我能多陪陪她,至少在最后两天回去陪陪她,听她说说心事,她也许就不会走了,可人生没有回旋的余地。”他站起身,手始终没有离开墓碑,“人就是这么贱,失去了才知道珍惜。哎——”他又是一阵悠长的叹息。
当时,我想通了一个道理,陈曦的死,其实并非叶秋薇一人造成的:母亲离去带来的阴影,父亲辛劳、忙碌带给女儿的压抑与畸形责任感,还有丈夫的冷漠,都是杀死陈曦的帮凶。而陈曦三位至亲与叶秋薇的所作所为,又有着同样复杂深邃的心理和社会原因。从这个角度来看,杀死陈曦的,正是暗藏于人类社会中的汹涌力量,或者说,就是这个社会本身。
我胡乱想着这些,对叶秋薇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贾云城则收住了话匣子,对刑警出身、又转职守墓的深沉男人来说,方才的倾诉或许已经足够。他很快抽完了第三根烟,又点上第四根,大概也是没话找话,问我:“怎么想起今天过来了?”
“哦。”我应了一声,想了想说,“这两天又读了一遍《隐痛》,感触挺多的。出事之后,我还一次都没来过,也该来拜祭一下了。”我伸出手,“还没自我介绍,我叫张一新,是《普法月刊》的编辑。”
他跟我握了握手,我发现他手心里满是冷汗。
“我读过你们的杂志,那时候队里一直都在订的,幸会。”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语气有些迟疑,“那——”
“哦。”我明白他的意思,“你有事就先忙吧,我站一会儿就走了。”
他看着我,轻轻吸了一口气,嘴张到一半又迅速闭合。他低下头,脚在地上摩擦了几步,又抬起头,舔舔嘴唇,语气有些怪怪的:“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有事随时找我,我就在那儿——”说着,他指了指东南角的一个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