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完美的空洞
陆小孟 26岁 阿布咖啡店工读生
最初,我们都觉得美宝“拉拉的”,虽然她很漂亮也很性感,但那种美貌却一点也不张扬,甚至是刻意地低调。她就是扎个马尾(但她的马尾特别漂亮,头发又黑又亮,露出光而圆的前额,像洋娃娃一样),穿上白衬衫或白T恤、牛仔裤,上班时围着店里的黑色围裙,身上经常什么首饰也没有,出门就是一个双肩后背包,一双球鞋,几乎可以说是中性打扮,如果剪短头发,可能比我还帅气。拉拉的,就是说她有lesbian的气质,或者说,至少也是bi吧,这种东西很难界定,是一种气质,至少表示她没那么在意自己的女性特质,不想吸引太多异性的眼光,这样的女人,多半有些同性恋倾向。
我始终无法确定她有没有,或者该说,她是不是。
然而这一年她外貌改变很多,有时会化妆,身上甚至飘散香水味。放假的日子,偶尔见到她,她甚至穿过短裙跟洋装,连高跟鞋也套上了,这一切真不可思议,即使这样的她显得更美了,但我不能不说,我不那么喜欢这样的她,就像是我高中时为了怕女友的父母发现我们是情侣,我会刻意穿上女性化的衣服。我并不是说美宝是T,而是,我总觉得她这样刻意打扮,是一种扮装,好像是有谁喜欢她这么穿,她才刻意打扮。我想她是恋爱了吧,可是她早就有男友啦,但是她身上弥漫一种矛盾的气氛,不能说她呈现某种热恋的幸福,我只能说,她仿佛身陷困扰,当然,这是她一直给我的感受,既是欢快、亢奋的,却又饱受困扰,无限苦恼。
即使如此,我也没想过她会惹上任何杀身之祸,这是无论如何都没法想象的。即使活在这样乱糟糟的台北,觉得一切都越来越糟,世界要毁灭了,但等到身边有人就这么死去,才知道自己以往的灾难感,还都是太幼稚了。
你知道最令人痛苦的是什么吗?就是你以为今天是最痛苦的,但永远有更新的痛苦在后面等着你。
我一直以为被美宝拒绝是最悲惨的事,后来发现还爱着她却要跟她一起工作更加痛苦,但如果为了躲避那份痛苦而离职,无法见到她是另一种难以想象的恐怖。结果,如今她就这么死了,每天我仍旧来到这个我们一起相处了两年的咖啡店,就像她还在的时候那样开店关店,却再也见不到她了,这样的痛楚简直是寒冰彻骨。然而,我想到往后的日子里,我会从极度悲伤,变得逐渐习惯,然后有一天不再难过,这个过程,就是遗忘的过程,想到这些,我宁愿忍受现在的痛苦,至少我的记忆里还是鲜明地拥有她,我还能为她感到悲伤。
我知道你们想知道的只是关于美宝的死,我可能的涉嫌,或帮助案情的任何线索,可惜,我虽然默默爱了她这么久,却既没有嫌疑,也无助于破案,我对美宝的人生而言,只是个不重要的工读生。幸运或可悲的是,她死去十个小时,第一个发现异样的人是我。那么多人爱她,而真正冲进她家的人是我。
然而我还是知道一些事的,毕竟我们每个星期相处五天。周日公休,另一天排休,早晚班轮流,我们一起上班的时间还是很长,有时碰上节日,以前的室友嘟嘟会过来帮忙,中午时间最可怕,那三小时挨过就好了。
我总是不能遏止地关注她的一举一动,我们偶尔也会传讯息互动,只要她在我的视线里,我总是特别留神,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她的动作,当她离开我的视线,我就揣想着她如何生活,做些什么,但是,正如她的脸书也只是阿布咖啡粉丝页的延伸,她不曾写过任何“真正”的个人讯息,她可能会写今天烤了什么蛋糕,下午有什么样客人,天气如何,某些可爱的、伤感的、带有文青气质的发言,但我知道那都不是她,她只是在“演出”,演出阿布咖啡里的人气美女店长“咖啡猫”这个角色,真正的她不是那样可爱的,甚至我也不敢确定真正的她是怎样的,但在偶尔,某些一闪而逝的,某些在紧张、混乱的工作时刻她闪神显露的,一种纤细脆弱却尖锐的,似乎可以听见她脑子里绷紧的弦快要断裂的嚎叫,像指甲刮过黑板的刺耳声音,这些是我感受到的,也是使我真正爱上她的原因。她不是个一般美女,正如她的长相,看起来五官都非常正,她的皮肤、头发、身材,都像是为了“美丽”这个词而打造的,但全部的细节结合起来,却透露出一种紧张,一种像是“画皮”那样的违和感,不像是一个从小就比同龄人都美丽、理当因这份美丽而享受特权、得到关爱那种确认与安心,甚至产生傲娇;却像是她将自己隐藏在这张皮背后,有什么正要努力冲破这份美,或者努力不使这张皮破损,是那样一份颤巍巍的美,在她看来优雅从容的仪态神情底下,是精疲力竭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