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天大楼,第五维度的文学建筑
潘怡帆
在重重叠合又展开的故事翻搅里,陈雪的摩天大楼被逐步折入第五维度。
文字的幽微调焦掩映在庞杂的叙述之中,话语既如浸泡在大楼底层可以转手抛弃的垃圾八卦,又犹如囤积症般被拾掇齐整地抬升故事楼层。无法破解的杀人疑云,是笼罩在小说顶层的移动核心,以话中有话所创造的欲言又止,切断通往理解可能的境外通道。小说揭露了城市孤岛的现貌,所有犯罪动线、证据征兆,甚至凶手(继父在缀补完进驻大厦的可能性之后,才被并列为该案的嫌疑人之一)都只能往楼层更内部寻找,然而,任何真相都无法穿透“愈是探究,便愈是细节丛生”的故事谜雾。因为逐一剖白内心风景的情节并不指向谜底的厘清,而是话语此起彼落的哗哗作响,越是挣扎着竞相表态,越是细针缚织着意指的无止境携家带眷。摩天大楼最终矗立成当代社会中境内域外的海市蜃楼,永恒映射着非关它的,未曾出生的,鬼影幢幢的非真在场。
乍看《摩天大楼》,它确实符合日本侦探小说里的组成要素。在亮起的每格房间内,填塞了分歧的生命姿态,而犯罪便在开关门的明暗转瞬间透泄异色。成套的疑阵故布使读者习以为常地等待“真相只有一个”的神探钥匙,那是在推理小说中,唯一被赋予真相之眼,能辨真别假的神之使者。然而,为赎出真理而不可或缺的关键却在这部新书里被抹除了。侦探的专业,是在众声喧哗里逮住谎言的调频,并还原事实。而拿掉以侦探校准真相的绝对坐标,同时是取消测谎的可能,这致使陈雪小说里的人物自白瞬间沦为遮掩犯罪的帮凶。因为所有的实话并未供出真凶,而是使犯罪事件无法消解的持续存在,更精确地说,陈雪破格地以百分百诚实策动了一宗无从破解的谋杀,也斩断了言说与真理之间的联系。因为当“说实话”不再为将会水落石出的真相背书,却指向犯罪时,真相不再可能被越说越明,而所有追求真相的言说都将成为犯罪的再制造,换言之,话语成为此部作品中唯一,也是最恐怖的犯罪。
透过诉说历史的写作,三维空间在时间的第四维度中存在,因而1975年完工的南非“庞特塔”与1990年开工的委内瑞拉“戴维塔”能够共同出现在2015年的台北摩天大楼里。然而,陈雪挑战的非仅止于四次元的写作,而是企图透过不再可能说实话的语言构造,去搭建一栋迫使第五维度返回可见的大厦。第五维度的空间是由无数个四维向度所组成的多重时间共在,换言之,一个五维空间的物体,总是横跨在无穷多的时间上,这使它能跳跃在不同的四维时间中骤逝与闪现,因而,在一致的时间里,它都只能被观测到像是局部在场般的“整体缺席”。而陈雪所构造的正是如此由无数种精致切面黏着而成的全角未明的合成楼。
《摩天大楼》在众人自白的内部讲究着枝微末节的雕琢,因而,同一桩案件却制造了无穷多个凶手。谢保罗的罪恶感一步步地逼显出“或许是我杀了美宝”的风景;而遭遇丈夫背叛的李茉莉则忍辱负重,伺机调度着杀人与嫁祸的棋局;被迫在面包与爱情间作抉择的林大森,陷入狗急跳墙的处境,不得不一不做、二不休;而林梦宇的偷窥怪癖,李东林对犯罪手法与湮灭证据的熟稔,颜俊对相同血缘的姐姐的畸恋,继父的失控暴力与吸毒前科等,多层与繁复的细节蓄积着愈渐强烈的各种暗示,它们透过不同时地的诱发,纷纷长出各自的逻辑,以便扑吞同一桩犯罪。
另一方面,这样的一花一世界也使得谋杀案的全貌无法真正被认识,即便是最具备典型杀人犯特征的继父(恋童、家暴、性侵、父权等形象),也在李东林的犯罪描述中被释放,即便是离案件遥远的李锦福,都可能因为命案过后所获致的迟来幸福而涌现杀人动机(以便获取重生的机会)。所有的嫌疑犯都在换渡时间轴的同时,漂白成另一种叙述里的无辜者,这使得故事的发展一再变调,或更确实地说,变调恐怕才是此作品中的唯一调号。换言之,这部小说并非在描述某个大事件下的逐一细节,而是各种琐碎“补丁似的不断增生”,因而在大厦盖完以前,谁也说不清它的模样。
然而,大厦难以修筑完毕,这不仅因为作者以楼层与栋数的跳动与隐逸(第四部改以月份代替大楼楼层分布)一再切碎大楼的全景,更因为她使得被断开之处并非无存在的消逝,而是化身为联结着户与户之间的缺席在场。故事中林梦宇以“楼主”的角色捍卫大楼幽灵般的全貌,他有钥匙可以通往所有房间,他不断植入秘密事件(空屋性爱、制造非信道的信道等),使“空”的空间成为“并非没有”的秘密在场。秘密是表面上不存在的存在,如同凶案发生时摔落的监视录像与房间内被关闭的针孔摄影,“没有拍到”并非什么也没发生的全黑,而是为了凸显“有事”的蓄意调黑,因此,“没有”不再只是没有,而总是“有什么”的必须被说。换言之,刻意被以碎形表达的大楼侧像,不仅是为了勾勒在城市高速运转下而造成的人即孤岛,更是以整座大楼的概念去强化其中无衔接的衔接,那便是使《摩天大楼》栖身入第五维度的缘由,一种以写作炼制想象的跨时空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