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人间尽
这二十九载, 她并没远离东莱,而是选择在此就地闭关。人间执念之深, 远超万华修士。七情苦乐,六欲悲喜, 执念无分仙凡,而太过短暂的寿元让人求而不得之念愈加强烈,不像修士,拥有绵长寿元, 看淡生死,再多的不可求不可得,总会随时间淡去。
年岁一久, 就会遗忘很多本该深入骨血的东西。
相较之下, 凡人的执念便浓烈得多, 像烧喉的酒。她在人间多年, 吸纳太多灵骨, 像饮了过量烈酒的人, 虽有万相在身, 却已经记不清哪一相才是自己,浑浑噩噩。
媚骨曾言, 这是门容易入魔的功法, 因这尘世执念太多, 无论修行者再怎样化解, 也终会留下一点痕迹,而这些痕迹会潜移默化地改变修者的内心, 让修者走上歧途。当时她尚不能领会此言之意,如今人间百载将去,她方知这功法的可怕之处——
白砚执念为引,她陷入迷妄,又被人间浓烈复杂的执念所惑,困囿不出。这是《媚骨》最为凶险的情况,所吸纳的灵骨执念攻心,迷失本我,是入魔前兆,所幸元还之劝,白斐之怨,心魇之魔,如醍醐灌顶,倒让她渐渐清醒,反有领悟。
白砚执念已去,剩下的,只有凡间这段师徒之缘。
她会在人间留到最后,而后,了无挂碍归去,不论白斐还是白砚,都成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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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遥歌拈着鹤符站云雾缭绕的大梵山山顶,俯瞰山下朦胧城池。叠作鹤形的符纸在她指间浮动浅淡的光,这道符与许多年前她给白斐的那道护身符为子母符。子符可助白斐抵御三次危及性命的攻击,母符则是用以通知白斐情况的。
非到生死关头,这道母符不会亮起。
她掐指一算,熙和三十二年,白斐已经六十有三。
花甲之年。
这道鹤符从没亮起过,此时亮起,其中意味不言而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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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年,人间已数变。帝京繁盛更胜从前,民生安稳,国家渐强,四野来朝,奉为上国,他已做到一个帝王能够做到的极致,但他依旧不满意。
还很多未实现的抱负与心愿,开疆辟土,丰物富民,改渠易道……这条帝王路,只有真正走下去了,才会明白盛世太平付出的心力,远比征战沙场更加艰难,肩负的天下苍生那般沉重,他没有多余的心力思念与回忆,比起这份责任,遥远过去的种种困顿心结,在她离开后的二十九年间,显得那般幼稚。
她的离去,才是他真正成为帝王的时刻。
天又飘雪,慕仙楼积了层薄雪,自下而上仰望,愈发有仙阙玉宫之姿。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不知道师父那里的风景是怎样的。”白斐扶着老宦人的手,微微失神。
“陛下,回去吧。天冷,小心圣体。”老宦人劝嘱道。
十二年前梁后薨逝后,白斐便大病一场,从那时起身体便一落千丈。他虽跟着任仲平习武多年,又知道些仙家养生之道,但到底启蒙太晚,多年征战遍体鳞伤,早就伤了根本,登基之后忙于政务几乎废寝忘食,更是失于保养,从前梁后在世,尚能时时叮嘱刻刻照顾,她不在以后,就没人能劝得动他休养了。一来二去,铁打的筋骨也承受不住,加之年纪渐大,所有伤痛积久暴发,不可收拾,勉力以汤药吊养十二年,已是强弩之末。
此前他已昏睡数日,两个儿子都已赶回宫内日夜服侍,今日却忽然醒转,去了慕仙楼。
看似好转,实为回光返照,他心里有数,大限将至,幸而早有准备,储君已立,朝堂安稳,辅佐新君的朝臣已经挑定,这盛世是他,是梁英华,是季遥歌,是无数人抵死拼下的江山,他也必将妥妥帖帖地交到后世子孙手中,方不负这一生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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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雍和宫内,白斐果然马上倒下,陷入昏睡。宫外早已站满朝臣,却无一人出声,大雪纷扬而下,落在众人头上肩上。殿内的烛火透窗而出,带着隐晦而抓心的不安,让此际沉默像山峦般沉重。
寝殿内除了几个宦人和御医外,就只有白斐的二子一女,并三位辅君重臣。
虽然难熬,一切却都有条不紊。
白斐在昏睡十个时辰后,再度睁眼,该交代的、该安排的,他早已做完,此时不过几句叮嘱,并正式将继位诏书交给下任君王。不过寥寥数语,已耗尽他泰半力气,他方颤抖着手往襟内摸去,以余力拉出挂在脖上的符箓。
三次救命都已用过,符箓早已失效,只是颜色未改,里面有她亲手所绘的符纹,是他唯一留在身边的念想。
“师父,真的不来看我最后一眼?”他呢喃道,苍老的声音无人听懂所言何语。
空气却似乎突然凝结,仿佛外界的冰霜突然降临,守在床榻外的儿女,与来去的宦人都停滞于某个动作,但冰冷并没来袭,只有温暖的风,轻轻拂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