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君如海 8

三月三日上巳节,真正到了赏春游玩的最佳时节。

整座长安城几乎倾巢而出了。从晨起,以朱雀大道为中心,游春的百姓把每一条通衢大道都占满了。在春风和飞花相伴之下,车马辘辘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奔去——城南。

长安城南的三座城门,今日也以最靠近曲江的启夏门最为繁忙。人群络绎不绝地穿门而出,涌向城外更广阔的曲江两岸。一辆接一辆的碧油香车在城门下进进出出,金吾卫们统统视而不见。谁知道车里是不是某位王爷养的美妾,又或者是命妇贵主舍弃了帷障出游赏春,在这种时候严加盘查,岂不是败坏了大家的兴致。

所以这辆油篷车便在众金吾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出了城。

走出去一小段路,聂隐娘撩开车帘的一角,向外观望。

坐在她对面的人怯怯地问:“没有追兵吧?”

“就是有也不怕。”聂隐娘冷冷地说,“你怎么了,害怕了?”

对面的女子虽坐在车内,一张脸仍被黑纱罩得严严实实,看不到她的表情。

聂隐娘又道:“你连诈死都敢,何以现在又怕了?我倒觉得你胆魄惊人呢。”

“不是我有胆魄,是我……信得过崔郎。”

“可是此计连环相扣,只要有一步差池,你必死无疑。”

“当初崔郎为我设下此计时,也是这样对我说。他问我,是不是宁愿死也要逃出长安?我说是。我们便依计行事了。”她说着,轻轻撩起面纱,露出了那张令长安城中所有风流俊杰们渴慕的面孔——杜秋娘。

“计策定得很仓促。当时我拿到裴娘子的信,便赶紧去请崔郎商议对策。崔郎仔细检查了扶乩木盒,发现送给我的这个木盒并没有下毒。”

“为什么?”

杜秋娘摇头:“原因我们至今都没想通。但当时崔郎却说,他想到一个将计就计之策,也许能让我从此摆脱……‘那个人’,他问我愿不愿意冒那个险?”

“还真是非常冒险。也亏他想得出来,亏你会听他的。”

“因为我再也不想这样生活下去了。与其生不如死,未若向死求生。”

聂隐娘一笑:“能蒙天恩,可是天下女子巴不得的福气呢,偏你这杜秋娘与众不同。”

“隐娘莫要取笑我了。我杜秋娘虽为娼妓,却以才艺立身,本也活得自由自在。谁承想,那次襄阳公主府中宴饮,请我去助兴。我于席上唱了一曲《金缕衣》,竟……让他听到了。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就彻底改变了。虽然他为了掩人耳目,还命我照旧开门接客,但事实上,只有他格外开恩,我才能去给几个王公显贵们的酒宴掌席助兴,其余的时候,我必须以各种理由拒绝邀约。世人都以为是我价高难攀,却不知我早已失去自由,全然做不得自己的主了。我的人虽还在大明宫外,其实已为宫禁所锁。更不知道哪天他一高兴,我便只能入宫去了。”

“入宫不好吗?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总好过卖笑为生吧?”

杜秋娘正色道:“我说过了,我情愿死。”

“没想到你还挺有见识。”聂隐娘的眼神中有了点惺惺相惜。

“隐娘与我,原非寻常闺阁女子,见识自与她们不同。”

“说得好。”聂隐娘微笑了,“不过,这个计策也太冒险了。”

“崔郎说得清楚,他给我服的诈死药,能让我闭息锁脉十二个时辰。在这段时间里,我看起来就是一个死人。但只要十二个时辰一到,必须立即给我喂下还魂丹,否则我就永远是个死人了。”

“而且在还魂之前,任何一个环节有疏漏的话,秋娘必死无疑。”

“没错。但崔郎也告诉我,以他对……那个人的判断,在那人知道我的死讯之后,一定会叫裴娘子来查验我的尸身。因为对那人来说,我已经做过他的女人,就算死了,我的身体也不可以让别的男人来触碰。所以,他绝对不肯叫大理寺的仵作来验尸,但又不便让宫中的阉人来。而裴娘子正在为他调查扶乩木盒的案子,所以他只有裴娘子这一个选择。而只要是裴娘子来查案,崔郎便有把握让她在十二个时辰内,允他来收殓我——他果然做到了。”

“所以,你也就抢回了这条命。”

“崔郎是秋娘的救命恩人。”

聂隐娘若有所思地说:“我倒觉得,你更应该感谢的人是——她。”

“她?”

聂隐娘转换了话题:“那夜,原定由我送你们自景曜门出城的,可我遭到暗算耽搁了些时间,待我赶到时你们已经不见了。这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何崔郎又跑去了金仙观,还救下了皇子?此间详情,我至今还没机会问他。”

“崔郎把我从大理寺救出之后,就在修德坊中找了一个僻静之处,让我暂时栖身。波斯人李景度负责打点好了景曜门的守卫。计划出城的那天夜里,我先藏身与一辆马车,躲藏在靠近景曜门的巷子中,崔郎守护在旁。只要你和韩湘现身会合,便立即准备出城。可我们尚未等待多久,没有等到你和韩湘,却听到街边的沟渠里传来有奇怪的响声,仔细一看,发现竟是个孩子在沟渠里载沉载浮,拼命地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