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离开孟般亚的时候,有人朝他们的方向抛来个东西。那东西呈淡棕色,落在离他们船尾几米远的地方,在水里漂着。

“又是个死婴。”芬说。

这时他已经把她的眼镜摔坏了,所以她也看不出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前方,深绿色的大地呈现出一道弧形,弧的正中央有个明亮的缺口。船正朝缺口开过去。那儿吸引了她全部的思绪。她没再转过身去。岸边的沙滩上,几个孟般亚部落的人正敲着锣唱着歌为他们送行,她也没朝他们看上最后一眼。四名桨手站在船上,正跟自己的族人和其他船只大声打着招呼。每当他们一齐划动船桨,疾风便会一阵阵袭上她湿润的皮肤。她的伤口变得灼热起来,而且在收紧,似乎想趁着这短暂的干燥天气赶快愈合。风停了又起,起了又停。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知觉和意识已经不再同步,她知道自己又发烧了。这时,桨手们停下了手中的桨,从河里扎起一条蛇颈龟来。那只龟被拽上船之后,还在痛苦地挣扎扭动。在她身后,芬正轻声为那只龟哼着忧伤的挽歌。声音很低,除了她,别人都听不见。

在俞尔特和塞皮克两河汇合之处,有艘汽艇正等候着他们。除了驾驶员,艇上还有两对白人乘客。驾驶员叫明顿,芬是在澳大利亚的凯恩斯认识他的。艇上的两个女人都穿着笔挺的裙子和长丝袜,男人们则身穿晚礼服。他们并未因为天气炎热而满口抱怨。这说明他们已经在这儿住惯了——可能是农场或矿山的管理人员,也可能是为那些人提供保护的执法者。他们最起码不会是传教士。今天要是又碰上传教士,她一定会受不了的。其中一个女人有一头亮丽的金发,另一个的睫毛则像黑色的羊齿草。两人都带着用珠串装饰的钱包。她们光滑的白色胳膊看上去跟假的一样。她忍不住想在离她近的那个女人的胳膊上摸一把,她想把她的袖子往上推,想看看那光滑的白色到底能往上延伸多远。不管她到哪个部落,那里的人都会在初来乍到的她的胳膊上那样摸上一下。她和芬上了汽艇,他们手上拎着脏兮兮的旅行包,眼里一副饱受疟疾煎熬的神情。从两个女人打量他们的目光里,她觉察出了一丝同情。

汽艇的马达启动了。那声音太响,实在让人受不了。她不禁像孩子一样,抬手捂住了双耳。见芬也有同样的举动,她本能地笑了。可他却不乐意自己胆怯的样子被她瞧见,于是把她晾在一旁,自个儿跟明顿搭话去了。她便来到船尾,在女人们身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你们这是干吗去呀?”她问叫蒂莉的金发女人。倘若她也有这么一头金发,部落里的人一定会围着她摸个没完。长着这样的头发,你没法到部落里去。

在马达的轰鸣声中,两个女人仍然听清了她的提问。她们都笑了。

“今天是平安夜,傻瓜。”

此时刚过中午,但他们俩今天已经喝过一轮了。幸亏她在芬那件睡衣上罩了一条脏得要命的宽松的棉布直筒裙,不然的话,管她叫傻瓜就更顺理成章了。她身上有好几处伤:手上有道口子,是被西谷椰子上的刺划的;右脚的踝关节发虚,使不上力;胳膊上的所罗门神经炎则是老毛病了;脚趾又痒又疼,但愿不是癣菌复发了。平时,一旦工作起来,这所有的不适她都能应付过去,可眼下,瞅着这两个浑身是绸缎和珠玉的女人,那种不适之感顿时变得强烈起来。

“你觉得博斯韦尔中尉会去吗?”蒂莉问另外那个女人。

“在她心目中,他可是魅力非凡。”那个叫伊娃的女人对内尔说。伊娃身材高挑,气度华贵,手指裸露在外头。

“我没有。你不也是吗?”蒂莉说。

“可你已经是有夫之妇了,亲爱的。”

“那也不能指望人家一戴上婚戒,就不再留意别的男人了吧。”

“我干吗要指望,可你丈夫绝对会的。”

这时,内尔正在心里写作:

脖子上、手腕上和手指部位都戴有装饰品;

油彩只涂在脸部;

着重突出嘴唇(暗红色)和眼(黑色);

用腰带来凸显臀部;

谈吐冲动而且急躁;

最有价值的东西是男人,不是说非得有一个,但必须有能够吸引到男人的能力。

她一旦开始,便欲罢不能。

“你是不是一直都在部落里考察?”蒂莉问她。

“她从浮宫的暮光球中来。”伊娃说道,她的澳大利亚口音更重一些,和芬差不多。

“是。”她说,“从七月开始的。我指的不是今年,是去年七月。”

“在那么点儿大的鬼地方待了整整一年半?”

“先是在这儿北面的山区和阿纳帕人待了一年。”内尔说,“接下来五个半月待在俞尔特河流域的孟般亚部落。我们离开得比原计划要早,因为我不是很喜欢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