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在“SS维迪克号”上,我时而在甲板上徜徉,时而凭栏而立。除了大海,我不与任何人交谈。有好几次,我真的觉得我看见了她,就在远处的海面上。她正盘腿坐着,惊讶之余还冲我咧嘴而笑,仿佛我刚刚走进她屋里。还有几次,海水和天空一样昏暗,仿佛蕴藏着无限凶险。她就在那儿。可我不知道到底是哪儿。芬把她扔进了海里。她甚至都不会游泳,虽然我对此至今都半信半疑。我把身体朝栏杆外面探了出去,冲着无垠的世界大声呼喊。我不在乎旁人会不会听见。我多么希望约翰和马丁也能来跟我一起喊。每当我身心崩溃的时候,耳边总会响起他们俩的声音。可这一次他们却声息全无。他们是在替我难过,替我震惊,连平时的玩笑都不忍再开了。
我们的船开进了爪哇海。月亮圆鼓鼓的。
内尔给我讲过一个故事。曾经有个孟般亚部落的人想把月亮杀死。他发现妻子每个月都要出一次血,于是便指责她有了另一个丈夫。妻子听完笑了,告诉他,所有的女人都会嫁给月亮。那我一定得把月亮杀了,男人说。于是,他上了自己的船,出发了。许多天后,他终于到了那棵树跟前。月亮用拉菲亚树皮做的绳子把自己拴在这棵树最顶端的树枝上,然后从那儿跳到天上去。你给我下来,我要把你宰了,男人冲着月亮喊道,因为你把我的妻子给偷走了。月亮闻言大笑。每个女人最开始都是我的妻子,月亮说。所以,应该说是你偷了我的妻子才对。这番话让男人更生气了,他沿着树干爬到最顶端的树枝上,伸手去扯那根拉菲亚树皮做的绳子。可他扯不动。于是他开始顺着绳子朝月亮爬去。很快,他累得连胳膊都抬不起来了,他已经从树上爬出去很远,但和月亮的距离却并没有变近。赶紧松手吧,月亮对他说。男人浑身上下已没有一丝力气,他松开手,掉了下去,正好落在他自己的船里。他摇着船回了家,从此和世间其他所有男人一样,与月亮分享他的妻子。
身材高大、若有所思、有些轻度精神错乱的英国男人总能令一些女孩春心萌动,浮想联翩。有个从什罗普郡来的女孩跟我黏糊了一个星期左右,最后终于明白了:我的阴郁,我的沉默寡言,永远都不会孕育出热烈的爱情告白。于是,她便同一名爱尔兰士兵好上了。
我坐的船相继抵达又驶离科伦坡、孟买和亚丁。刚从苏伊士运河开出来一天,我无意中发现了我们在讨论网格理论时写下的那些笔记,它们被我塞在了一个行李箱的角落里。我不记得我曾把它们放在那里。实际上,我敢肯定不是我放的。我把它们拿出来,一张张摊平了,铺在我客舱里那张桃木桌子上。这是件疯狂的作品,沾满油污且皱巴巴的纸上被三种不同的潦草笔迹写得满满的。此刻的我疯狂依旧,又开始工作。我很快便把专题论文写了出来,以往我写东西从没这么快过。在我奋笔疾书的过程中,他们一直都和我在一起,他们俩都在。他们给我建议,向我提问,反驳我,挖苦我,最终才表示认可。我感觉这辈子从未对哪件事这么确信过。我想替她把这件事办好,想尽我所能将在塔姆湖的那些时刻、那些场景一一记录下来。我原以为我的写作会一直持续到这次旅程结束。可刚到热那亚,我就写完了,并把手稿寄了出去。在书稿上,我把我们三个人的名字全署上了。
论文在接下来那期《大洋洲》杂志上发表了。在之后的一年里,有好几部出版的文集都将它收录在内。我们的网格理论一度被好几个国家列为课堂上必讲的内容。我甚至听说,在一九四一年的柏林,欧根·菲舍尔34将它的德文译本选入了他为第三帝国开列的书单。不过,他给它加了一个尾声,他声称德国人属于北方人种,不屈不挠的北方气质更优越,我们的网格理论为纳粹证明其种族优生保健计划的必要性提供了进一步的证据。看到这篇专题论文能与孟德尔和达尔文的著作并列,我得到了别样的安慰。要不是知道有纳粹书单这回事,当初战略情报局找我帮忙的时候,我也许就不会把我了解的塞皮克流域的情况提供给他们,也不会去帮助营救藏在卡明蒂明波特的那三名美国特工。如果那样的话,奥林比村也就不会被屠村了。唉,不说了,我也只能这么想想,并以此向他们谢罪了。
过了热那亚,我们在直布罗陀又停了下来。最终到了利物浦。
真奇怪。隔着约八十米的距离,而且有两年半没见了,你居然还能从拥挤的人群中一眼认出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激动得连头上的白发都偏在了一边,双手不由得抬起来捂住了嘴。
是,她给我寄过口气强硬、没有一丝商量余地的信,她威胁过我,要剥夺我的继承权,她还长篇大论地向我灌输过硬科学的必要性。可此时此刻,她扑在我怀里,哭得像泪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