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篇 焦船案 第九章 绒线铺

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

——苏轼

于仙笛先去了绒线铺子。

燕燕说那天清早,她让丈夫帮她买些绿丝线,典如琢晚上回来将线团丢给她,便进了画室。由于当时怄气,燕燕回到卧房,随手将那团线丢到了针线篓子里。说起这件事,她才过去将针线篓子拿了过来,从里头找出那团绿丝线。可拿在手里一瞧,她顿时呆在那里,眼里滚下泪来。于仙笛忙看那线团,那并非一整团线,而是几束用一根白绳扎在一起,有鲜绿、翠绿、草绿、青绿。

燕燕抹着眼泪说:“他问我要几分绿,说彩画里头绿由深到浅分大绿、二绿、三绿和绿华四品。我说不清,只说二绿和三绿中间的绿,他忙着出去,我以为他心里不耐烦,谁知他竟记着……”

于仙笛听了,心里也一阵伤叹,忙问燕燕常日在哪家买丝线,燕燕说自己从没去买过,都是大嫂的使女阿青去买,大嫂只让她去西水门内便桥边的何家绒线铺。她不知道典如琢是在哪家买的。于仙笛跟燕燕讨了那团线,决意先去丝线铺打问打问。

典如琢的徒弟施庆说,他们那天做活儿的宅院在西城万胜门外,典家又在金梁桥,万胜门和金梁桥正好是一个矩形对角。典如琢回家,进万胜门后,既可以沿大街直行,再往南拐到金梁桥;也可先往南到便桥,再沿汴河向东到金梁桥。

于仙笛便骑着驴子先到了便桥,桥南边沿街都是丝线布帛铺子,他挨着寻过去,果然瞧见一家门前立的木牌子上写着“何家绒线锦帛”,便拴了驴子走了进去。店里只有个中年妇人。

于仙笛取出那团丝线:“这位大嫂,请问这丝线可是在你这里买的?”

那妇人接过线团瞧了瞧:“是。这丝线倒是各家都有,不过这白绳是我扎的,应该不差。这位相公问这个做什么?”

“我是来问个人,上个月初八那天,是否是一个年轻男子来买的?”

“上个月?我这里每天主顾进进出出的,哪里记得住上个月的事?”

“劳烦您再细想想,那人二十三岁,生得清瘦文气,穿了件旧青绸袍子。”

“记不得。”

“那大嫂记不记得一个叫阿青的女孩儿,常来您这里买丝线?”

“在彩画典家做使女的阿青?她我怎么不记得?爽爽利利一个女孩儿——哦!我记起来了,上个月月头上,是有个年轻相公来买绿丝线,都快傍晚了,他进来先问阿青是不是常在我这里买丝线。我说是,他才说要买绿丝线。我取出线样儿让他选,他比照了半天,才选了这四样绿。我当时还暗暗想,一个男人家还这般细细琐琐的。”

“他当时神色瞧着如何?”

“冷淡淡、拘谨谨的。”

“他可吃醉了酒?”

“没,好端端的。他买了线出去时,见那把扫帚倒在门槛边,还帮我捡起来靠好了。”

于仙笛一听,忙望向门边,那里果然斜靠着一把竹扫帚。他心里暗想,至少买这丝线时,典如琢既没有吃醉,也尚无轻生之念,否则便不会如此细心挑选丝色,更不会去扶起这扫帚。

程门板骑着驴子回到家里,累得腰腿麻木,脸更沉得生铁一般。

才走到街口,便一眼瞧见妻子于氏立在店门首灯笼下,清清瘦瘦,一枝秋风孤菊一般,正朝这边望,自然是在候他。他这时最受不得妻子关切多语,好在于氏远远一望见他,略一怔,随即便转身进去了。虽然隔得远,却仍能觉到那目光似乎有些怨。自然是清早冷淡了她,仍在计较。他想,也好,自己正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他先去对面车马铺将驴子还了,而后拖着疲躯走进了自家店里,九岁的女儿牵着三岁的弟弟站在后门边,一见他,女儿怯怯唤了声爹,便转身跑进后院去了,儿子则笑着朝他颠颠奔过来。他除了板起脸立威严,至今不知该如何做个父亲。女儿自小就有些怕他,从不敢凑到身边。儿子却毫无知识,欢叫着爹,扑过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腿,他只得伸手摸了摸儿子头顶。儿子却拽住他的衣襟,猴儿一般要往他身上爬。他有些不耐烦,但一眼瞧见儿子那憨嫩小脸,心忽然一软,俯身抱起了儿子,心里却有些抵拒。心一软,人便会软,费力树起的威严也会软塌。若没了威严,他不知自己该如何存身立世。

儿子不住摸弄着他的耳朵、髭须,他尽力避着,走进后院,见小堂屋点着油灯,女儿端着一盆水颤颤漾漾搁到了盆架上,扭头怯怯说:“爹,洗脸。”他看到女儿那怯生生模样,心又一软,微点了下头,放下了儿子。女儿忙过来牵住弟弟,小声让他莫要再闹。

程门板洗过脸,回头一瞧,妻子端着饭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经过时并不瞧他,轻步走进堂屋,将饭菜轻轻摆到桌上,而后背转身唤了儿女,一起进厨房去了。程门板站在廊下看着,略有些发愕,妻子从没这样过。不过他不愿多想,进屋走到桌边坐下,一瞧,一碗烧肉、一碟拌生菜、一碗肚羹、三张韭饼,另有一大盅酒。荤素匀当,肥鲜相宜。妻子总是这般,比他自己更清楚他的胃口。他呷了一口酒,抓起箸儿大口吃嚼起来,像是要将琐碎家事全都吞下,好腾空了心,尽快理出个头绪,想明白那桩焦船纵火杀人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