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多事之秋、恼人之秋


……换言之,我们活着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死亡。

——弗洛伊德,《超越快乐原则》(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


1

……又想杀戮了。

回家途中,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他会变得如此亢奋,只能怪刚才帮他诊疗的心理医师完全没有对症下药。

——那家伙竟问些无聊的问题,根本就不了解我的情况。一会儿要我描述昨晚的梦境,一会儿又问我身体的状况如何,说那些又有个屁用?

不过……算了。反正我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把自己烦恼的原因——那令人作呕的行径讲给别人听。就算讲了,也没有人会理解吧?更别提那个蠢到不行的医生了。只有快压抑不住自己的时候,他才会去找那个笨医生。这个时候他会讲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让自己放松一下,然后,再打起精神去工作。

工作?他思索着这个词的含意——应该说是使命比较恰当吧?不,应该是复仇才对;或许,该说是运动?不管怎么样,做完那件事后,他才能彻底解脱。

话说回来,万圣节那晚真是惊险,原以为万无一失的,却差点脱不了身。今后得更加小心。大理石镇的任务就暂时搁置吧!找个比较近的地方好了,反正他已经锁定新的目标。

那股冲动又在他的体内乱窜了。

……啊,好想屠杀啊!这兴奋地感觉……跟这几个月来的冲动相比似乎显得不太寻常……

他想着下一位牺牲者,悄悄握紧口袋里的凶器。

2

史迈利?巴利科恩就要死了。但是对于这件事,他已经不再感到害怕。

史迈利躺在床上,身体微微斜倾,脸面对向外推出的窗子。窗外,是已经变色的糖枫树丘陵,以及山坡上静静躺着的一整片的墓碑。这个季节的墓园看上去最美,最为祥和。

对死而言,这也是最好的季节啊!史迈利心想。再过些日子,新英格兰就会下雪了,到时鼻头冻得红通通的掘墓工人将一边咒骂,一边把铁铲扎进冰冻的泥土里。那个时候死的话是不是时候了。现在死的话,不但有红叶在即将下葬的棺木上飞舞,就连没什么文化素养的掘墓工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想要为你咏唱一首十四行诗呢!

自然地演出——没错,那是最棒的,史迈利心想。身为殡葬业者,至今已经做过各种死亡的演出。然而,靠人类浅薄的智慧和财力办出的葬礼,不管再怎么盛大,都敌不过大自然让一片叶子变色的力量。史迈利一直到自己快要死了,才明白这个道理。

史迈利能拥有如此平和的心境也是最近才发生的事。跟大部分快咽气的人一样,他对死这件事的反应经过了好几个阶段。

当医生宣布他来日无多的时候,他压根就拒绝接受——“怎么可能!”这是他心里唯一的想法。这个想法不断地膨胀,变成了“为什么是我?”的怒气和挫折感喷发出来。史迈利非常惶恐,对着家里的人乱发脾气。在这煎熬的过程中,他甚至跟自己不怎么相信的上帝订契约,只要让他不死,要他干什么他都愿意。然而过了一阵子,在尝遍了恐惧和消沉之后,史迈利被逼得不得不正视自己的死亡。然后,终于——接受的时刻到来了。一旦接受了死亡,史迈利突然又恢复了对自己的信心。

对已然恢复自信的史迈利而言,开心的事就只有一件,那就是他得凭借自己的意志,掌握住最佳时机,把人生的幕拉上。他从年轻时代起就对掌握时机有绝对的自信,这也是他一生如此成功地秘诀。

死亡的好时机——史迈利再度思索这个问题,就各方面而言,现在就是那最佳时机。这也是实现对上帝及子孙承诺的时候了。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安心地去了。史迈利把对斯多亚学派(stoicism)的共鸣化成文字,轻声说了出来:

“圣人并非为了能活多久而活,而是为了必须活而活……”

3

约翰?巴利科恩一个人待在大理石镇的饭店房间里沉思,书桌上,摆着从哈斯博士的资料室借来的、封面是皮革做的旧书,他从刚才就一直盯着那上面的插图看。

那真是一幅非常诡异的画。长方形的画面分成上下两半,以剖面图的方式呈现,上半部画的是教会的礼拜堂,隔着一层地板,下半部则是地底的纳骨堂。明亮的礼拜堂里盛装打扮的男男女女相拥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跳着舞。然而,幽暗、阴森的地下纳骨堂里,棺材中的骸骨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楼上的骚动——上下形成强烈的对比。多么讽刺啊!活人和死人的差别在这幅画里展露无疑,插图下的文字说明道:

“‘依农教会公墓兼舞蹈场’——源自一八八零年的文献。维多利亚时期,财政困难的教会每每提供场地供市民狂欢之用,然而就在舞蹈场的地底,纳骨堂正发出阵阵刺鼻的恶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