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他们安静地坐着,凝视着电视机小小的画面。有听不懂的地方,威廉会给大家解释。

电视上正在播放特别报道。新闻中没提到是谁死在坚尼街上,但毫无疑问,这肯定是吴启晨和他的家人,因为报道中提到他们就是今天早上福州龙号上的乘客。蛇头“幽灵”的一名同伙被警方击毙,但他本人则和其他两名党羽逃之夭夭。

新闻结束后,是广告。威廉起身靠向窗户,看向外头漆黑一片的街道。

“快回来!”张敬梓对儿子叫道。但那孩子不为所动,装作没听见他的话。

这孩子………张敬梓心想。

“威廉!”

他这才离开窗前,掉头走进卧房。此时,罗纳德正不停在转换电视频道。

“别看了,”张敬梓对小儿子说,“去读书。找本书来,去练习英语。”

这孩子乖乖地站起来。他走到书架前,随便找了一本书,便回到沙发上翻阅起来。

梅梅缝好了毛绒玩具。看起来很像一只猫,是给宝儿的。她拿起玩具,身体倾向椅子的扶手,逗得小女孩眯眯地笑着,伸长了双手。她们两人一起玩着这只玩具猫,十分开心。

张敬梓听见沙发那里传来一声哀号。他的父亲正躺在沙发上,全身裹着一条和他皮肤颜色接近的灰白色的毯子。

“爸爸。”张敬梓喊了一声,连忙站起来。他打开老人的药罐,拿了一颗吗啡药丸,端起一杯冷茶让老人服下药丸。在老人初患此病的时候,他们到地方上的一位医生那里就诊,医生诊断这是肠胃被湿热侵入引起的,便开给他们一些草药和滋补品,而老人疼痛的情况却越来越剧烈。没多久,另一位医生诊断出老人患了癌症。然而,在公家医院,老人名列在一长串等候医疗名单的最后面。而私人诊所的收费惊人,随便去看一次病,可能就得花掉一个人两个月的薪水。至于癌症,一般家庭根本无法负担。以张敬梓的条件,他只能去福州市郊北边找一位“江湖郎中”,这种医生受的训练不多,仅有一般护理人员的程度。面对癌症,这位江湖郎中完全束手无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开一些吗啡药供老人止痛而已。这个药罐虽大,但药量只够一个月,而老人的健康情形却每况愈下。张敬梓通过网络,查询到美国纽约有一家相当著名的医院专门治疗癌症病患。张敬梓知道父亲的癌症病情仅为初期,而且他还不是很老,才六十九岁而已,加上每天勤做运动,身子骨还算硬朗。因此他还能承受手术,只要让医生割掉那些被癌细胞破坏的部分,再给予放射和药物治疗,就能控制住这种疾病。如此一来,他就能再多活上好些年。

他凝视着父亲,老人却突然睁开了眼睛:“他们杀了他一名手下,现在‘幽灵’一定气死了。既然他追杀吴家人的计划失败,就一定会来找我们。我知道他这种人,在没找到我们之前,他绝对不会放弃。”

这就是他父亲的风格。安静地坐下,沉思,然后做出判断,而且往往所言无误。举例来说,过去他总认为中国必定出现剧变。他的看法是对的:五十年代的大跃进,差点摧毁了中国的经济;而接下来的文化大革命,又使像他父亲这样的人——和所有开明的艺术家和思想家一样——受到迫害。

但张杰祺安然渡过了这场灾难。早在六十年代,他就对自己的家人说:“这一切都会过去的,疯狂的行为持续不了多久。我们只要想办法活下去,然后耐心等待。这就是我们的目标。”文化大革命不到十年毛泽东去世,接着四人帮垮台。张杰祺的看法果然是对的。而现在,张敬梓悲观地想,他父亲的看法也一定没错——“幽灵”肯定要找上门来。

“蛇头”一词,是以人口走私偷偷摸摸运送偷渡者跨越国境的动作为象征而来的。张敬梓感觉“幽灵”此时正在这么做——鬼鬼祟祟地潜行、招兵买马、运用关系、恐吓甚至拷打一些人,只求找出张敬梓所在的地方。他也许会………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刹车声。

张敬梓、他的妻子和父亲全都呆住了。

一连串脚步声传来。

“关灯,快点!”张敬梓叫道。梅梅立刻匆忙奔过客厅,关掉了电灯开关。

张敬梓迅速走到橱柜前,拿出那把被他藏在里面的威廉的手枪,然后快步走到房子正面的窗边。

他双手颤抖着,隔着窗帘向外窥视。

停在对街的是一辆货车,车窗上印有硕大的比萨图案。送货的司机正拿着一个纸盒,走向旁边的一幢房子。

“没事,”他说,“是送货的人。”

然而,当他转过身来,看见的却是自己的父亲、妻子和那个婴儿在电视荧光屏蓝色光线照耀下的模糊形象。他脸上宽心的微笑消失了,就像墨在砚台上磨出的一块黑云,他心中顿时充满了悔恨,后悔自己的决定竟然带给这些他所爱的人如此大的痛苦。在美国,张敬梓知道,折磨一个人的心灵是触犯法律的行为,中国虽然没有这条法律,但让家人和朋友蒙羞或遭受打击,也同样是件令人难受之极的事,他心中充满这种强烈的感觉,一种灼热滚烫的惭愧感。这就是我带给父亲和家人的生活:恐惧和黑暗。什么都没有,唯有恐惧和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