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布拉德菲尔德走在前头,莱尔和特纳跟在后头。时间是刚黄昏,马路上没有一辆车。在整个波恩,除那些喑哑的灰衣人外,别无惊扰——他们挤满每条街巷,正匆匆赶赴市集广场。黑色的旗布因为无风而低垂,成一捆捆的随人潮漂动。
波恩从未出现过这么多不同的脸。有年老的有年轻的,有失落的有得意的,有吃饱的有饥饿的,有聪明的有迟钝的,有当上司的有当下属的。就像是共和国的所有子女组成了一支军团,要向她小小的棱堡迈进。他们有一些是山区居民:黑头发,宽肩大步,为今天的出游特别梳洗过。有一些是文员,在激昂的气氛中畏畏缩缩。有一些像星期天的游人,穿着灰色的华达呢大衣和戴着灰色的洪堡帽,款款漫步。他们有些拿着旗子,表情羞涩,像是旗子对他们来说太大了一些;有些像是要举着横幅去打仗;其他人则像串成一串串要拿到市场叫卖的大乌鸦。
布拉德菲尔德停下来等他们跟上。
“西布克龙给我们留了位子。在广场较上方的位置。往右边走。”
特纳点点头,但几乎听而不闻。他一直东张西望,看每一张脸、每一扇窗、每一家店、每一个街角和小巷。他一度抓住莱尔的胳膊,但不管他看到的是谁,对方一下子就不见了,再一次消失在变动不居的人群中。
不只广场本身,就连所有阳台、窗户、店面和每条缝隙里都挤满灰色的外衣和白色的脸孔,以及士兵和警察的绿色制服。但还是有更多的人不断从各条街巷涌出。每个人都探头想看看演讲者的位置,寻找一个领导者的身影,而特纳则拼老命要在他们的脸上寻找一张他没见过的脸。在他们更后方,天色逐渐阴沉下来。
利奥办不到的,特纳心想,他不可能穿得过这样密集的人群接近他的目标。但海柔·布拉德菲尔德的声音却在他耳边响起:我有个叫安德鲁的弟弟是橄榄球队的前锋。利奥钻空隙的能耐跟他有得一拼。
“走左边,”布拉德菲尔德说,“饭店的方向。”
“你是英国人吗?”一个妇人的声音问道,就像是下午茶时间的闲话家常,“我女儿住雅茅斯85。”但人潮马上把她卷走了。一些卷起的横幅成一圈挡在他们前面,像一根根竖起的长矛。一些学生站在长矛圈里,围着一个小火堆。“烧掉斯普林格的书。”一个小伙子喊道,但声音不是十分有说服力,另一个则撕烂一本书,扔到火焰里。但燃烧状况很差,呛人的烟雾不断冒出。我不应该这样对书的,特纳心想,我这样对待过书一次,下一次就会这样对待人。一群女孩懒洋洋坐在一些充气垫子上,烟雾让她们的脸恍惚迷蒙。
“如果走散了,就在斯特恩饭店的前台阶会合。”布拉德菲尔德吩咐。一个小伙子听到声音,向布拉德菲尔德跑过去,旁边的人为他加油打气。两个女孩已经用法语叫起来。“你是英国人!”那个小伙子喊道,“英国猪!”听到女孩的再次尖叫声,他猛地把小拳头打过两根长矛之间。特纳想赶上前,但拳头已落在了布拉德菲尔德肩膀上,而他没有理会。接着,人群突然把路让开,就像他们的意志神奇地在一刹那间消失了,而位于广场远处的市政厅出现了。那是那个晚上的第一个梦境:一座巴洛克式魔山,被漆成糖果的粉红色和商人的金色。
“布拉德菲尔德先生?”脸色苍白的警官问道,他身上穿的皮革外衣和柯尼希斯温特那个破晓穿的是同一件,但嘴巴里却缺了两颗牙齿。他几个同僚的月亮脸因为听到布拉德菲尔德的名字而泛起涟漪。
“对,我是布拉德菲尔德。”
“我们奉命为你空出台阶。”他的英语是彩排过的,是给新手背的一小段台词。他口袋里的无线电噼啪响。他把它拿起,放到嘴边。外交官先生已经到了,他说,在安全位置上。研究部门那位先生也在场。
特纳看着他的破嘴巴,面露微笑。
“龟孙子。”他满意地说。对方的嘴唇也有个很深的伤口,但不如特纳的深。
“对不起,你说什么?”
“龟孙子,”特纳解释说,“乌龟的孙子。”
“闭嘴。”布拉德菲尔德说。
台阶可以俯视整个广场。夜色已经笼罩,弧光把数不胜数的头颅切分成白色的一片片,看起来就像是漂浮在黑色大海上的一张张苍白唱片。房屋、商店、电影院都隐没了,只有它们的山形墙还留着,以童话故事般的轮廓剪影在幽暗的天空。这是当晚出现的第二个梦境:《霍夫曼童话故事集》一个木刻般的日耳曼人造童话世界。一面可口可乐的广告牌在一个屋顶上忽明忽暗,让四周瓦片轻染上化妆品的粉红色。一盏照偏了的探照灯掠过一些店面,透露出它们的橱窗里空无一物。在饭店台阶的较下方,几个警察背对他们站立,手插在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