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陈仇宿怨(第3/7页)
有了这层因果,所以崔玉贵一瞧木上留字,便晓得是李连英所为。只是崔有些不明白,李办事向来是八面玲珑,他将珍妃草率地葬在太监茔中还则罢了,可为何对其身份不彰不表,只立了一截仅刻姓氏的陈枝旧木?
还有那木下留记,也颇为蹊跷。按说碑铭的署款都应放在明面上,可李连英却有意埋入地下,若不是崔玉贵晃动了圆木,谁会知道那木上还另刻有字?
“他如此遮掩,莫非是怕得罪什么人?”崔玉贵略加琢磨,终于明白了李连英的良苦用心。
珍妃是因获咎慈禧而死,要是将其张扬大葬,势必会引得慈禧不快,因此李连英不敢显山露水,唯有把遗骸草殓粗埋。有此陋冢做墓,总强过暴尸露骨。
李连英心里有数:光绪帝毕竟年轻,一旦日后得势,必会将后党一派尽数清算。他之所以甘冒风险于圆木上留名存迹,是图万一真到了那地步,光绪念及他为珍妃殓骨的面上,也不至于为难自己。只不过李连英生性圆滑,为保万全,这才落了个鲜为人知的本名。
想通了此节,崔玉贵对李连英刮目相看。“怪不得他能一直压着我,嘿,老崔我那点儿能耐,确实是远不如他啊!”
崔玉贵说完,把之前挖出的泥土,又回填在木下坑中。待将“英泰恭立”四字遮住后,崔玉贵才站起身来,在衣襟上抹净了手。
弄完了这些,崔玉贵一抬头,见冢后不远处多了个白影。不必说,那正是珍妃再度显灵。
雨雾重阻,珍妃鬼魂瞧上去一如昏惚,只是她手中寒光四射,分明是握着一把夺命的利刃。
崔玉贵苦笑一声,道:“是了,娘娘特意至此,是为了拿奴才的脑袋在坟前血祭吧?嘿,方才奴才那一番闹腾,反倒是多管闲事了。娘娘放心吧,奴才既然跟到了这里,也就没打算要活着离开,不过这些年来,那一桩桩的旧事,一直压在奴才心上,临死之前,就让奴才说个痛快吧!”
珍妃的鬼魂提刀不动,崔玉贵等了一阵,又道:“娘娘不作声,奴才就当是娘娘应了……娘娘啊,奴才生性好胜、爱逞能露脸,这些宫里头的老人都知道。可奴才是阳面上的人,绝不使阴损坏。你出事后,宫里头都传,当年把你推到井里,是奴才向老太后支的招。嘿,我崔玉贵多大本事,能使唤动老太后?没错,奴才是国丈桂公爷的义子,皇后也算奴才的干姊妹,皇后又是老太后的嫡亲侄女……唉,正因为这样,大伙才疑心是奴才捣的鬼。可娘娘你想,那会儿奴才单凭走老太后的路子,便能大红大紫,犯不着再去招惹你和皇上,弄个两头不讨好哪。原来,宫里风言风语,说奴才是靠钻了桂公爷裤裆,才爬到二总管那个位子上……是,桂公爷对奴才有知遇之恩,奴才打心眼里感激他,可那是在宫外啊!在宫里头,奴才位子再高,也不过是皇后、老太后的一个使唤下人,牵涉娘娘与皇上的事,奴才躲都来不及,又怎么敢去指手画脚?”
说到这里,崔玉贵胸口起伏,神情激动。“嘿,主子犯事,奴才顶缸,从古至今,这种事还少了?娘娘,奴才以前闲来无事,曾在书馆里听那《说岳传》的故事。提起岳爷爷的精忠来,听客们无不高声叫好;可说到那秦桧时,人人却跳着脚破口痛骂,恨他阴险求和,跟金人设计谋害了岳爷爷这位大忠臣。那会儿奴才一根筋,也扎在人堆里跟着大骂秦桧……可直到摊上娘娘你这桩事后,才知那秦桧老兄,未尝不是跟奴才一样,实为代人受过哪……岳爷爷抗金,是为了收复失地,一雪靖康之耻。雪耻之后,自然要迎回被金人掳去的徽、钦二帝。那会儿徽宗是不在了,可那钦宗却还活着。若真被岳爷爷捣破黄龙,接回了钦宗,那已稳坐龙庭高宗赵构将置于何地?说到这儿,娘娘应该明白了吧?最最不想让岳爷爷破金的,正是那赵构老儿啊。那秦桧无非是他的一个棋子、一只替罪羊!百代之后,唯见秦桧的铸像跪地受唾,却不闻真正的祸首赵构遭过半分指责。嘿,那君臣二人的迥然际遇,不正似老太后和奴才吗?娘娘落井后,不单是皇上恨我入骨,就连朝野内外都骂奴才欺主忤上……奴才死不足惜,但唯恐步了那秦桧后尘,落下个千古骂名啊……”
崔玉贵悲愤难抑,几度哽噎,面上糊然一片,也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良久,崔玉贵心绪稍稍平复,他擦了擦脸,又接着望魂絮絮:“娘娘,你出事那天的情景,就好像还在奴才眼目前儿……娘娘你也知道,那阵子宫外正闹二毛子,老太后就把护卫内宫的差事,都交在了奴才身上。奴才领旨后,日夜不敢闲着,万一有个纰漏,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啊。那会儿奴才安排东、指挥西,忙活得脚打后脑勺,接连几日,都睡不了一个囫囵觉。除去巡守宫禁,奴才还是内廷回事的头儿,外边军机房的折子要奏上去,里头的话要递出来,奴才给老太后又当耳朵又当嘴,里里外外得跑不知多少遍……那一天,奴才记得很牢,是庚子年的七月二十日,奴才刚请走了膳牌子,却被老太后叫住。老太后要奴才传旨,她要在未正时刻召见娘娘你,让你在颐和轩候驾。当时奴才就犯嘀咕了,按宫里规矩,去召妃子例来是俩儿人的差事,单独一人,谁敢私下去领?水再大,也不能漫过船去啊。奴才一琢磨,既然老太后点了颐和轩的名,在那边掌事的王德环也少不得担此干系。于是,奴才就约上了王德环,跟她说奉了懿旨,要去请娘娘你。王德环听说是老太后吩咐,当下也没多问,跟着奴才便去了东北三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