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面对面(2)

老太太的声音渐渐退去,我又听见了"故事王"的声音---孩子......胆小的孩子......我特别高兴在这荒郊野外遇到你......瞧瞧外面......多黑呀......你的心又跳得这么厉害......正适合讲恐怖故事......我现在给你讲第三个故事......有一个旅人......穿着一身牛仔服......背着一只军绿色挎包......你要记住他的装束呀......他坐在一个湖边歇息......你不要以为这是虚构的......这是真事......那湖就是陕北的红碱淖湖......突然......他看见湖里出现了一条石板街道......两旁是不知什么朝代的老宅......接着一所老宅里走出一个梳抓髻的小孩......他到外面放风筝......小孩仰着头......竟然看见了旅人......他惊恐万分地跑回老宅......领出一个老妇人......不停地朝天上指......那老妇人抬起头也吓得瞠目结舌......接着......那水里的场景很快就消隐了......这个故事跟你的故事不一样吧?......因为这是一个即将发生的故事......你本人要为这个故事续一个结尾......你续的结尾太精彩了......只是......只是......有点恐怖......你别怕......好吗?......

我又听到我的助手的声音---周老师......周老师......你别怕......是我......

这声音如此清晰,就像在门外,我还听到了她踩砖瓦的声音。

是我的同事来找我了?

我都弄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了!

我的助手又说---虽然我的脸很白......但是你别怕......我小时候得了贫血病......所以我的脸就很白......不过......你可不要弄破我啊......要不然那血就会一直流淌......最后都流光了......我就成了你一直找的那个周德东了......

最后,我竟然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她很心疼我,声音里带着哭腔---你怎么藏到了这个破地方?......你不是当了大作家吗?......你是不是假的?......要不然你为什么不敢见人?......我不会认你......另一个才是我的儿子......因为......他的脸没有血色......你看......我的脸就没有血色啊......看清了吗?......

......

统统不是人!!!

我蓦然感到自己就像一茎弱草,毫无抵抗力。四周魑魅魍魉横行。

我的同类呢?你们为什么不来帮帮我?

谁是我的同类?

还有吗?

假如现在来了人,帮助我,我也不会信他。包括我最亲爱的女人,哪怕她拿着我和她的结婚照。

现在我只信我自个儿。

不不不,我连自个儿都不信了!

我是谁?

我是周德东?

我是母亲的儿子?

我是太太的丈夫?

我是跟出版社签约的恐怖作家周德东?

滚他妈的吧!

我是个疯子,那些报纸说对了,我是个疯子!现在,疯子希望他有个武器,他要和所有没疯的人作战!

我在脚下摸来摸去,竟然摸到了一把废弃的三角工具刀!

我能感觉到,它已经生锈,很钝了,没有什么威力,但是我这个时候能摸到它已经很幸运了。

也许这把生了锈的三角工具刀毫无用处,但是我必须抓住一个什么东西,哪怕它是一根细细的草。

月亮逃掉了。雷声滚过来,我感到地表在微微颤动。

我听见一个人在笑,这个笑一点不飘忽,很真实。一道闪电,我看见黑糊糊的断壁上出现一个影子。瞬间的光亮灭绝之后,那声音又从黑暗深处飘出来:"周先生,你都死了,还活着干什么?"我抓紧那把刀。

我抖抖地问:"你是谁?""你说呢?""你......?"那影子黑暗深处渐渐显现出来。又一道闪电,我看见了他。他长得和我真像,简直就是一个人。只是他的脸色在电光中显得更加惨白,极其吓人。

我终于和他面对面了!

我终于见到我了!

我已经魂不附体!

他一点点接近了我,虚心地问:"我是谁?"我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他停在离我很近的地方。闪电一道接一道,他伸着脑袋直直地盯着我的脸,好像在照镜子。

他木木地说:"我是你在文字中刻画的那个周德东。"他木木地说:"我是你造的。"他木木地说:"谢谢你把我造得这样完美。"他木木地说:"有我存在,你就永远活不好。"他木木地说:"你是不是不明白我的脸色为什么这么白?因为我是假的。你是不是发现很多很多的人脸色都很白?---张弓键,姜丽,那个犯癫痫的老太太,你的助手,你的母亲,故事王......因为他们都是假的。你自己很清楚,他们都是假的,因此他们都无血无肉,像我一样苍白。你是造假的,那你也是假的。只有我是真的。这种辩证关系你不会不明白吧?"我搞不清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他说:"你可别当真,我玩的全是假的。我的诚实建立在一点也不诚实上。这是我的职业性质。我玩得诡秘,你观得出神,我就不亏你一张票价,你也不枉我一番苦心。我是技巧主义者,唯美、浪漫而又超现实,小把戏是空空的礼帽飞出鸽子,大玩意则是掀开袍角,端出一桌丰盛的筵席,外带一坛酒。人非超人,术非超术,我只不过是同自然法则藏猫猫,同物理现象开玩笑,打视觉的谜语,变科幻的疑案。没有严肃的主题,没有深远的意境,更没有意识形态,全部目的仅在创造解构的趣味。使正确谬误一下,使呆板活动一下。可乎不可,然与不然。让你瞪大眼睛,目击,空间换位,时间加速,而骇!怪!惊!喜!绝!这是大荒的诗,这是对你的概括,也是对我的概括。"我身上的血都涌上我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