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孩子死了。
简到达时,男孩已经死了近一个小时。她汗流浃背,满面灰尘,累得几乎摔倒。孩子的父亲站在洞穴口等她,麻木的神情中带着责备。从他松懈的体态和棕色眼睛中的平静不难猜出,已经完了。他一语不发。简走进洞穴看看孩子。她太过劳累,已经没有力气感到愤怒,强烈的失望感将她占据。让-皮埃尔不在身边,萨哈拉又处于悲痛之中,没有人能分担她的悲伤。
躺在杂货铺老板家屋顶的床上,她流下了眼泪。香塔尔就睡在身边一张小小的床垫上,睡梦中偶尔发出低声呢喃。她为死去的男孩哭泣,更为孩子的父亲难过。和她一样,那位父亲累死累活,拼尽全力也要拯救儿子。他承受的痛苦将是如何巨大。她在哭泣中入睡,泪水模糊了眼前的星辰。
她梦到穆罕默德睡在她的床上,在全村人的注视下与她欢爱;然后穆罕默德告诉她,让-皮埃尔有了外遇,与那个胖记者拉乌尔·克莱门特的妻子西蒙娜搞在一起。就在让-皮埃尔本应在科巴克坐诊之时,却是与情人在那里幽会。
由于前一天一路跑去小石屋,第二天简起床时,感到浑身酸痛。她一边进行着例行的琐事,一边想:自己算是幸运,让-皮埃尔在路上的一处石屋前停下来——大概是为了休息,这才使自己得以赶上。看到麦琪被拴在门前,看到让-皮埃尔和那个怪模怪样的乌兹别克男人坐在屋里,她这才松了一口气。进屋时,两个男人吓了一跳,好不滑稽。这还是简第一次见阿富汗男人会在女人进屋时起身相“迎”。
她带着医药箱走上山坡,打理洞中的诊所。她一面处理着普通的营养不良、疟疾、伤口感染以及肠道寄生虫病理,一面回想着昨日的紧急情形。在此之前,她从未听说过过敏性休克。毫无疑问,需要为他人注射青霉素的人通常也学过如何处理此类情形,然而她所受的培训实在过于匆忙,很多内容都被忽略了。事实上,医学上的细节问题几乎完全跳过,就因为让-皮埃尔是一位合格的医生,会在一旁为她指点。
那是一段怎样的苦恼时光:坐在教室里,有时身边坐着见习护士,有时确实独自一人,一边绞尽脑汁想要消化那些医学卫生原理与操作流程,一边想象着在阿富汗等待她的将是怎样的生活。有些课程让她越听越觉得担忧。有人告诉她,她的第一项任务是为自己建一处土掩厕所。为什么?因为帮助落后国家人民改善健康状况的最有效方式,就是教他们停止把河流和小溪当作厕所,这样做可以为他们树立榜样。她的老师斯黛芬妮是一位戴着眼镜、四十岁上下的中年女人,经常是一身粗布衣服,脚蹬凉鞋。这位颇能生养的“大地母亲”还一直强调开药开得太过“慷慨”有多危险。多数的小病小伤不进行医疗处理也很快便会自动痊愈,可是那些“原始人”(以及那些“不算原始的”)总想弄些药片、药水来。简想起那个乌兹别克小个子一直在跟让-皮埃尔要水疱药膏。他一生中想必远路走了无数,见了医生才喊脚疼。过量开药的坏处在于不光是药品浪费,得了小病就吃药,久而久之,病人的身体便会产生耐药性;而等到病人身患重症,药物便起不到治愈的效果。斯黛芬妮建议简尝试与当地的传统医师进行合作,而不是与之对立。简与接生婆拉比亚一直很默契,与毛拉阿卜杜拉则不然。
语言学习算是最简单的一部分了。在巴黎时,甚至是考虑去阿富汗之前,简便已经开始学习波斯语,好让身为翻译的自己更有用武之地。波斯语同达里语属于同一语种的不同方言。阿富汗地区使用的另外一个主要语种是普什图人使用的普什图语。达里语是塔吉克人使用的语言,而五狮谷地处塔吉克地区范围。少数游走四方的阿富汗人——例如游牧民族——通常通晓普什图和达里两种语言。如果再多会一门欧洲语言的话,则通常是英语或法语。小屋里的乌兹别克男人一直在跟让-皮埃尔讲法语。简还是第一次听人说带有乌兹别克口音的法语。听起来就像是苏联口音。
那一整天,她时常想起那个乌兹别克男人。一想到他,心中便是一阵烦乱。有时她明知有什么重要事情需要自己去做,却又偏偏不记得是什么事时,那种感觉就是如此。这个人兴许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中午,她关闭诊所,喂过香塔尔,给她换了尿布,做了米饭和肉汁,与法拉共享午餐。这个小姑娘已经完全忠心于简,甘心做任何事讨她欢心,连晚上也不愿回家。简尽量对她平等相待,这样却使得小姑娘更加崇拜她。
正午炎热之时,简将香塔尔交给法拉,自己则下山来到自己的隐秘之地——山坡上悬石之下的一处阳光充足的隐秘崖台。她在那里进行产后运动练习,下定决心要恢复从前的好身材。她紧紧抓住盆底肌,脑子里一直想着乌兹别克男人,想到他在小石屋里起身站立,想到他那张东方人面孔现出惊愕的表情。她莫名地感到,悲剧即将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