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斯蒂芬
马克告诉我那晚卡拉要不请自来地吃饭时,我本来应该大闹一场提出反对。马克说我们可以拒绝她,因为他知道自从遭受入室抢劫后,我能应付的人就只有我的父母,但是,我觉得也许我们可以翻过那一页,来处理眼前的问题。是时候面对外面的世界了。朋友们都在试图帮我,可是我已经听腻了他们安慰的话语,比如“你看,至少当时海登一直在睡觉,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你也没有被强奸(这已经是万幸了)”,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陈词滥调。虽然马克劝我不要小题大做,但和往常一样,我还是花费了相当长的时间来准备那顿饭。我像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的女主人那样,神经质地打扫了房子,在伍尔沃斯超市花费我们根本负担不起的巨资购买了食材。每次卡拉来我们家吃饭,我都会这么做。
和卡拉在一起让我备感压力。说真的,作为一个出版过作品的诗人和学者,她的一切都让我相形见绌:自信,充满魅力,身材紧致苗条。虽然我个人认为她的作品有些过于随性,让人不知所云,但是这丝毫不影响她获得国内外的奖项。然而,我写的书为我换来的仅仅是文学网站上几篇无足轻重的免费书评。像她那个年代的自由派人士一样,她总是宣扬自己拥有过完美的“斗争”经历,在谈话中一有机会就“不经意”地透露自己被秘密警察扣押拘捕的逸事。(尽管除了我父母之外,很难再找到承认自己当年在种族隔离时期袖手旁观的中年白人了。)况且,她和马克在这之前有过一段感情,一段与我无关的曾经。虽然马克否认他们发生过关系,可是我不知道我还能相信什么。
对于卡拉,我没有放平心态。也许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但她其实也没那么令人讨厌。她在海登患疝气期间对我们非常照顾。那时,由于缺少睡眠,我和马克显得脆弱而暴躁。卡拉每星期都会提着扁豆穆萨卡[2]过来看我们。但我们从来没吃过那玩意儿。它们整齐地堆在冰箱的冷冻层,据我所知现在还在那里。
那晚,我尽责地盛上烤童子鸡配土豆,把一大团昂贵的巧克力慕斯分到大家的碗里,像艺伎一样微笑着,时不时以看海登为借口溜走,让自己得到些许的清净。我走着过场,心不在焉地假装倾听由卡拉和她带来的男人所主导的谈话(有趣的是,我记得那一晚的所有细节,却怎么也回忆不起那个男人的名字)。但我的注意力突然被卡拉提到的海外旅行所吸引,那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建议:我们应该离开这里,去国外待一段时间。马克大多数时候会为了迎合卡拉而无条件地支持她所说的一切,所以这次当他否定了她的提议时,我本应是开心的。可是,想想看……是巴黎,巴黎哎!
我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一幅幅画面:我和马克在香榭丽舍大街漫步,海登沉睡在他的臂弯里,优雅的法国行人在我们经过时微笑致意;我们在精致的街角咖啡馆的阳伞下小憩,品尝着咖啡和羊角面包;我们在古色古香的小酒馆里共进晚餐,享用法式洋葱汤配可丽饼……庸俗的场景接连不断地涌上心头。让我兴奋不已的不仅仅是那诱人的目的地,还有换屋旅行的住宿方式。自从我们遭遇入室抢劫,这栋房子的气氛就变得诡异起来。不知怎的,屋子更加阴暗了,仿佛再也不会有阳光照进来。那些匆忙安装的防护设施也并没有使情况好转:防盗栏杆在地上留下魔爪一样的影子;每当有人开门,警报器就会响——这一切都让我们永远处于紧张的警戒状态。我想,如果有其他人——只要不是我们——在房子里住一段时间,也许这压抑的气氛便会消失。
当马克和卡拉的小白脸就雅各布·祖马[3]的问题争论不休的时候,我溜出去煮咖啡,却发现卡拉也跟着我来到了厨房,这让我感到既惊讶又沮丧。她肯定有话想对我说。我猜得果然没错。“马克需要帮助,”她用低到只有我们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必须找一位心理治疗专家给他看看。”她的语气中流露着些许责备,好像是我不让马克看病一样,好像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好像事情发生的那晚我比马克受到的折磨少似的——而事实刚好相反。我走到水池边,假装冲洗咖啡壶,这样她就看不见我的表情。“你很坚强,斯蒂芬,”卡拉接着说,“你显然恢复得很好。但马克脆弱得很,容易出现创伤后应激障碍,佐伊那件事还没过去多久……呃,你知道的。类似的事情都会诱发潜在的心理创伤……”听完她啰里啰唆的一大堆话,我没回应,只是用勺子搅拌着咖啡,尽量不让她看出我的手在颤抖。
卡拉走后,过了很久我才睡着,直到两点三十分,马克突然起身把我惊醒。对此我已经司空见惯了。自从遭到抢劫后,任何细微的声响,比如飞蛾扑打浴室灯的撞击声、远处邻居家的狗叫声,都会把我们吓醒。马克在屋子里巡视的时候,我在卧室茫然地等他,我嘴里很干,想象着可能发生的最坏的事情,比如听到枪声、重击头部的声音,以及朝着卧室走来的砰砰的脚步声……按照以往的情况,天蒙蒙亮时我才会有睡意。于是,等马克一入睡,我便拿起廉价的备用电脑走向海登的房间——整座房子里唯一能让我感到真正安全的地方。和往常一样,房子因昼夜温差而变形发出的吱嘎声在黑夜里就像螺丝刀撬动门锁的响声,或者走廊里蹑手蹑脚的走步声。即使马克检查过两三次门锁和警报系统也不会让我有一丝安全感,入侵我们家的人已经把他们的影子永远留在了这里。我路过浴室时,看到挂着的毛巾和开着的浴室门,便觉得那像手握利刃的人影;看到无意中忘在楼梯口的洗衣篮,便觉得那像蹲伏在地的歹徒。我的心不住地狂跳,直到我安全到达海登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