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奥迪·帕尔默一直没学会游泳。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他曾和父亲一起去康罗湖上钓鱼。父亲对他说,做一个游泳健将是很危险的,因为那会给人一种虚妄的安全感。大多数人会被淹死都是因为他们相信自己可以自救,于是奋力朝岸边游去,而那些最终活下来的人都是紧紧抱着船只残骸,等人来救。

“你就像后面那类人,”父亲说,“像帽贝那样抱得紧紧的。”

“什么是帽贝?”奥迪问。

父亲想了一会儿:“好吧,想象一个独臂的人在被人挠痒痒的情形下死命扒住峭壁不放。”

“可我怕痒。”

“我知道。”

于是父亲开始挠他,直到整艘船都开始摇晃,附近的鱼都游进幽暗的洞穴里,他的尿漏在了裤子上。

这事后来成了他们父子之间一个开了很久的玩笑——不是尿裤子,而是用来形容抱得有多紧的那些例子。

“你要像大王乌贼缠住抹香鲸那样,”奥迪说,“要像受惊的小猫咪抓住毛衣那样。”父亲则回答:“你要像正在吃梦露的奶的宝宝那样。”

对话就这样继续下去……

午夜过后的某一刻,奥迪独自站在一条土路中间,深情地回忆起和父亲一起垂钓的日子,意识到自己有多思念父亲。浑圆洁白的月亮在夜空中熠熠生辉,在湖面上铺出一条银色的小路。他望不到小路的尽头,但他知道它肯定有尽头。他的未来系于遥远的对岸,而在湖的这一边,死亡正在朝他迫近。

车头的灯光扫过道路转弯处,加速向他靠近。奥迪纵身跳进一道壕沟,脸贴着地面,以免反射光线。卡车从他身旁疾驰而过,带起一大团尘土。尘土慢慢在他身边沉降下来,直到他的牙齿感觉到它们的存在。他身后拖着几个塑料瓶,手脚并用地爬过一片带刺灌木,随时准备听到叫喊声和子弹滑入枪膛的咔嗒声。

终于,他来到了湖边。他挖了些泥巴涂在脸和胳膊上。几个空瓶子撞击着他的膝盖,发出空洞的声响,其中八个已经被他用破绳子和床单撕成的布条捆在一起了。

他脱掉鞋,把两只鞋的鞋带系在一起,挂在脖子上,然后把那只印花洗衣袋在腰上拴好。他的手被铁丝网割了好几道口子,所幸出血不是很厉害。他把衬衣撕成布条,缠在手掌上,用牙齿打好结。

更多汽车从他头顶的公路上驶过,渐次传来了汽车的灯光和说话声。很快,他们就会把警犬牵来。奥迪把那几个空塑料瓶抱在胸前,朝着更深的水域蹚去。他开始蹬水,尽量不弄出太大声响,直到他离岸边越来越远。

在星光的指引下,他尽力游成一条直线。丘克峡谷水库此刻距离他大约三点五英里,游到差不多一半时他会经过一座小岛,前提是他能活着游到那儿。

几个小时过去了,奥迪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有那么两次,他的身体翻了过来,感觉自己就快淹死了,直到他把塑料瓶更紧地抱在胸前,又翻了回去,再次浮上水面。有几个瓶子漂走了,还有一个裂开了,他手上缠的布条也早就被水泡松了。

他的思绪飘荡着,从一个回忆跳到另一个回忆——他想起一些人,一些地方,有些是他喜欢的,有些则让他害怕。他想起了小时候和哥哥一起打球的日子。十四岁时,他和一个叫菲比·卡特的女孩坐在电影院后排分享一杯沙冰。她让他把手伸进了她雪白的内裤。他们看的是《侏罗纪公园》,一只暴龙刚刚吃掉了一个想要躲进移动厕所的黑心律师。

至于那部电影还演了些什么,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了,但是菲比·卡特一直留在他的记忆里。菲比的老爸是当地一家废旧电池回收厂的老板。在别人开的都是锈比漆多的破老爷车的时候,他已经开着一辆奔驰在西达拉斯到处晃悠。卡特先生不喜欢自己的女儿和奥迪这样的男生混在一起,但他不会告诉菲比。话说,菲比现在会在哪儿呢?结婚。怀孕。过得很幸福。然后离婚。打两份工。染了头发。身材走样。喜欢看奥普拉秀。

另一个记忆碎片出现了。母亲站在厨房的水槽边,一边刷盘子一边唱着《跳跃的灵魂》[1] 。母亲经常自己编歌词,像什么“酪奶里的苍蝇”“毛线里的猫咪”之类的。父亲则会从修车铺里走进来,用刷盘子的肥皂水洗掉手上的污垢跟油渍。

乔治·帕尔默现在已经死了。他生前是个熊一样的男人,两只手有棒球手套那么大,鼻子周围散布着许多斑点,就像一团黑苍蝇飞过他脸上,然后被困在了那里。英俊帅气。然而在劫难逃。奥迪家的男人一向活不长——大多死于矿难或钻井事故,比如塌方、甲烷爆炸、工业事故等。他的祖父在一场爆炸中被一根三米多长、飞了六十米远的钻杆砸碎了脑壳,他的叔叔托马斯则和另外十八个人一起被塌方的矿井活埋,人们甚至都懒得把他们的尸体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