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每日每夜,监狱生活都试图将奥迪·帕尔默置于死地。他醒着的时候。睡着的时候。吃饭的时候。洗澡的时候。沿着操场跑圈的时候。每一个季节,夏天想把他晒死,冬天想把他冻死,几乎从不间断,这所监狱一直都想杀死奥迪·帕尔默,但他最终还是活了下来。

在莫斯看来,奥迪似乎生活在一个平行宇宙里:最恶劣的言行都不能改变他的举止风度。莫斯曾经看过一些电影,里面的主角在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之后仍然选择归来,因为他们的生命里还有一些未完成的使命。莫斯很好奇,奥迪被从地狱里送回来,是否也是因为魔鬼的记事本出了点差错或是发生了弄错身份这样的事。假如是那样,他可能会觉得监狱生活也还不错,因为他经历过远比这更糟的。

莫斯最早注意到奥迪是在他和其他新来的囚犯一起走进狱井的时候。狱井有一个足球场那么长,是一块洞穴般的空地,两侧都是牢房,地板打过蜡,荧光灯在头顶嗡嗡作响。监狱里大部分囚犯都在牢房里打量他们,不时发出嘘声和口哨声。忽然,牢房的门打开了,犯人们都走了出来。这样的情景每天只会发生一次,就像是地铁上的高峰时段。犯人们会在这段时间摆平旧怨、确定位次、收买禁品或是寻找目标。这是一个下手后容易逃脱的好时段。

没过多久,就有人发现了奥迪。通常,像奥迪这样的人出现在监狱都会成为新闻,因为他既年轻又帅气,但是这里的人对那笔失踪的钱更感兴趣。他们有七百万个理由接近奥迪,或是把他揍得口鼻开花。

“莅临”这里几个小时后,奥迪的名字已经在监狱的情报网里传开了。他这时本该担心得要死,或是祈求狱警把自己关进小黑屋,而他却在那个有上千人踱着上百万步的操场上镇定地散步。他不是黑帮成员,不是自作聪明的人,不是杀手,也没有装作自己是这些人中的一员,而这也是他的问题所在。他没有小弟,没有大哥。要在一座监狱里生存,一个人必须和其他人结盟,加入帮派,或是找到一个保护自己的大哥。你绝对不能长得好看、性格温和或是有钱。

莫斯远远地观望着,对所发生的一切既感到好奇又觉得和自己没有丝毫关系。绝大多数新来的犯人都会早早摆出姿态,划定地盘或是吓退那些想在他们身上打主意的人。友善在这里被视作一种懦弱。同情和善良也一样。在这里,你要在一个人把你的食物抢走以前把它们扔进垃圾桶,排队的时候绝对不要把位置让给别人。

“骰子佬”率先做出了尝试。他跟奥迪提出要帮他弄一些私酒。奥迪礼貌地拒绝了,于是“骰子佬”换了个方式。从奥迪就座的餐桌旁经过时,他掀翻了奥迪的餐盘。奥迪看了看打翻的肉汁、土豆泥和鸡肉,又抬起头看着“骰子佬”。旁边几个犯人笑了起来。笑声似乎助长了“骰子佬”的气焰。然而奥迪一个字都没说。他蹲下身,把食物从地上捧起来放回餐盘。

周围的人纷纷沿着长凳往后退去,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就像一辆停下的火车上的乘客。奥迪仍旧蹲在地上,继续往餐盘里捡食物,他无视那些人,仿佛身在一个自己创造出的空间,这个空间超出了其他所有人的认知,那些比他低劣的人只有在梦里才能抵达。

“骰子佬”看了看自己的鞋子,肉汁溅在了上面。

“给我舔干净。”他说。

奥迪疲惫地笑了:“我知道你在干什么。”

“什么意思?”

“你想激怒我,好让我跟你打一架。但是我不想跟你打。我甚至不知道你叫什么。你挑了事,所以你觉得自己不能退缩,但其实你可以的。没有人会因此看不起你。没有人会嘲笑你。”

说完,奥迪站了起来,手里拿着那个餐盘。

“有谁觉得这个人说的笑话好笑吗?”“骰子佬”喊道。

他问得如此真诚,莫斯看到有人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骰子佬”朝四周看了看,仿佛突然丧失了自己的立场,挥拳朝奥迪打了过去,这是他惯用的撤退姿势。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奥迪手中的餐盘砸中了他的脑袋。当然,这一举动只是更加激怒了他。他怒吼着朝奥迪扑过去,但是奥迪比他更快。眨眼间,奥迪已经把餐盘的一角用力插进了“骰子佬”的喉咙。当他收回手的时候,“骰子佬”已经跪在了地上,蜷缩成一团,奋力地喘着气。狱警赶了过来,把“骰子佬”带去了监狱医院。

莫斯一度以为奥迪当时怀着死亡的冲动,但事实不是如此。监狱里满是相信这个世界只存在于自己脑海中的人。他们不能想象高墙之外的生活,只好把想象中的世界变成现实。一个人在监狱里会变得什么都不是。他只是别人鞋底下的一粒沙,狗身上的一只跳蚤,或是肥佬屁股上的一颗疹子,而他在监狱里所能犯的最大错误就是相信自己活着还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