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5日,星期四

我在浴室里。我不知道自己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一直只是盯着看。所有这些照片上我和本在一起幸福地微笑,可是照片里原本该有三个人。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它们,仿佛我觉得这可以让亚当的形象凭空出现,落到相纸上。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依然无影无踪。

醒来时我不记得他,一点儿都不记得。我仍然相信做母亲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一切都闪烁着让人不安的气息。即使已经看到自己长着一张中年人的脸、知道自己是一个妻子、年纪大得快够当祖母了——即使在一件件事情让我头晕眼花之后——对纳什医生打电话告诉我的、那本放在衣柜里的日志,我仍然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我没有想到我会发现自己还是个母亲,发现我还有过一个孩子。

我把日志拿在手里。一读到它我就知道这是真的,我有过一个孩子。我感觉得出来,仿佛他还在我的身边,在我的肌肤里。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日志,想要把它深深地留在脑海中。

我接着读下去,发现他已经死了。这不像真的,不像是可能的事情。我的心不肯听从这个消息,想要推开它,即使我知道这是真的。我感觉恶心,喉咙里涌上了胆汁的苦味,我吞下它的时候房间开始摇晃,有一阵子我觉得自己开始向地板跌去。日志从我的腿上滑了下去,我压住了喉咙里的一声痛呼,站起来拖着自己走出了卧室。

我走进浴室,看着那些原本不该缺了他的照片。我感到绝望,不知道本回家时我该怎么做。我想象着他走进家门、吻我、做晚饭一起吃。接着我们会看电视,或者做我们在大多数晚上会做的什么事情,而整个过程中我都必须装做不知道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然后我们会去睡觉,一起去,之后……

这似乎已经超出了我能够承受的程度。我停不下来,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开始向照片伸出手,撕着、扯着。似乎一眨眼的工夫,它们就在那儿了。在我的手里,散落在浴室的地板上,飘在马桶的水中。

我拿起日志放进包里。我的钱包里空荡荡的,因此我从那两张20英镑纸币里拿了一张——日志里写过应急的钱藏在壁炉挂钟的后面——接着冲出了家门。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想去见纳什医生,但不知道他在哪儿,就算知道也不清楚该怎么去。我感到无助,而且孤独,于是我跑开了。

在街上我转向左边,朝着公园跑去。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周边停着的车和早晨暴雨留下的水洼反射着橙色的光,但天气很冷。呼出的气在我的周围结成了雾。我紧紧地裹住大衣,用围巾包住耳朵,加快了脚步。刚刚落下的树叶在风中飘荡,在排水沟里堆成了棕色的一团。

忽然耳边传来刺耳的刹车声。一辆汽车嘎吱嘎吱地停了下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从玻璃后面传来。

滚开!那个声音说。他妈的蠢贱人!

我抬起头。我站在路中间,面前停着一辆抛了锚的汽车,司机正恼火地对我又喊又叫。我眼前闪过一副幻觉,画面里是我自己用血肉之躯对着被压扁、扭弯、滑过汽车的引擎盖;或是躺在车轮下变成一团乱糟糟的东西,就此了结一个已经被毁了的一生。

难道真的有那么简单?再撞上一次,会终结第一次车祸在多年前造成的这一切吗?我觉得自己好像在20年前就已经死了,可是一切最终一定要是这个结局吗?

谁会想念我?我的丈夫。也许还有一个医生,不过我对他来说只是个病人。不过除此之外没有别人了。我的生活来来回回就在这么一个小圈子里吗?我的朋友是不是一个接一个地抛弃了我?如果死掉的话,要多久我就会被忘掉?

我看着车里的人。他,或是一个像他那样的人,是造成我今天这副模样的原因。让我失去了一切,甚至让我失去了自己。但他就在面前,活生生的。

还不到时候。我想,还不到时候。不管我的生命会如何走到尽头,我不希望是这种方式。我想到了写过的小说、养育长大的孩子,甚至多年以前跟我最好的朋友一起度过的篝火晚会。我还有要去发掘的回忆、有待了解的事情、有待找寻的关于自己的真相。

我做了个“抱歉”的口型,接着又跑过街道,穿过大门跑进了公园。

草地中间有间小屋,是一个咖啡馆。我进去买了一杯咖啡,坐在一张长凳上,用发泡塑胶杯暖着手。对面是一个游乐场,有一架滑梯,一些秋千,一个旋转木马。一个小男孩坐在用强力弹簧固定在地上、瓢虫形状的座位上。我看着他自己前后摇来晃去,在天寒地冻的气温里一只手拿着冰激凌。

我的脑海中突然闪过自己和另一个年轻女孩在公园的一幕。我看到了我们两人正在爬梯子,梯子通向一只木笼子,那里有架金属滑梯可以让我们滑到地面。多年以前滑梯感觉起来是那么高,可是现在再看游乐场我发现它一定不比我高出多少。我们会弄脏裙子、被各自的妈妈教训,然后带着满口袋的糖果和橙味脆皮离开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