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篇 劣童案 第六章 比

比,辅也,下顺从也。

——张载《横渠易说》

王理一直躲在孙羊正店的侧边。

他偷偷望见父亲王盥竟走向那轿子,心里一阵愧悔。接着又见姑父刘呵呵也凑了过去,他更是有些惊异。不过,看那轿子行了过来,他来不及再多想,忙走上前,装作和那轿子并行出城,低声念出那句话——

王理今年已过而立之年,作为家中幼子,父母疼爱他自然多些。但生在这样一个本分农家,父亲勤力劳作,母亲悉心持家,两个哥哥也都忠朴孝顺,自幼受这家风熏习,他也从没因宠自骄。

族中长辈时常称赞,说他家深得三槐遗风。对于三槐王家那些声名,他自小便常听族人讲论,却始终有些疑心。虽说三槐王家是这片乡里第一大族,也只是支脉广、人丁多,族中并没有一个披绿着锦的官员,连读书的子弟都没有几个。王理能说能走时,便在田间玩耍,日常听得见的,大多是农务。官府的人,难得见到,至多也只是下乡来催税的书手和衙吏,官职最高的一个是县尉。所谓“三槐王家”,于他而言,只是老辈口中的古话传奇。

直到十二岁那年清明,父亲带上他,跟着亲族去三槐故宅祭祖,他才头一回到京城。到了望春门外朱家桥,父亲指着河边那院大宅说那便是祖宅,父亲便生在那宅子里。他自小听过无数道,等真的亲眼看到,惊得只能空张大嘴,道不出一个字。父亲来时说要替他开开眼界,这时他才明白何为“眼界”。眼中所见便是世界,自己生在乡里,便认定这世界只有乡里那么大,至多也只到县里。到了这里,才知道世界竟大到这地步。

即便如此,他仍难相信,自己先祖曾真做过宰相。这京城、这天下不知有多大、有多少人,除去皇帝一人,先祖竟然在所有这些人之上,全天下都由他来掌管。

回到乡里,他仍震惊不已,痴痴怔怔了许多天,才渐渐回转神。他问父亲:“如何才能做到宰相?”父亲说:“读书。”他忙说:“我也要读书。”父亲听了极欢喜,当天去亲族家借了一部《孝经》,晚上吃过饭,点起油灯,教他读那经书。头一句他就听不明白——仲尼居,曾子侍。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汝知之乎?”曾子避席曰:“参不敏,何足以知之?”子曰:“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

父亲慢慢解释给他听,说仲尼是圣人孔夫子,曾子是圣人的弟子,圣人教曾子天下第一条大道理,那便是孝。

“爹,什么叫道理?”他忙问。

“道是道路,理是事理。我们出门,要依着道路,才好行走。做人也是这般,唯有依着做人之道,才不会行错。至于理,万事万物都有个理,依着事理,做事才不会偏差。”

“我的名字便是这个‘理’?”

“嗯,我给你取名为‘理’,便是望你能有条有理,安顺一生。孔夫子讲的这一条,便是我们为人处世头一条大道理,好比我们进京行的那条官道。”

“我们从京城回来是搭的船。官道和水路,哪条才是道理?”

“嗯……都是正道正理。道有许多,不过有大有小,有正有邪。行在大道上,才是正道,才平顺,不跌跤。”

“圣人为什么说孝是第一条大道理?”

“嗯……有了父母,人才来到这世间。至亲至近,莫过于父母。人唯有孝,才不违逆父母,不违逆父母,家才安宁。家家都安宁,天下才会太平。因而,这《孝经》后面有一句——‘人之行,莫大于孝’。孝是天下最大正道。”

“哦,孝是官道,那水路又是什么?”

“嗯……悌便可当作水路。悌是敬爱兄长,做子弟的,除孝顺父母,还得敬爱兄长。即便父母亡故,有了悌,兄弟才能和睦,这家族才能常保安宁兴旺。”

“父母兄长若是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也不能违逆?”

父亲顿时有些变色,低头寻思了片刻,才说:“这《孝经》后面还有一句——‘当不义,则子不可以不争于父’。若是为父的做了不义之事,为子的,便该据理力争,劝父亲回归正途。‘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

“哦,我明白了……”

从那天起,每到天黑,王理都跟着父亲学那《孝经》。两个哥哥原先只粗读过一点书,后来农活儿太忙,便都搁下了。这时见他读书,也来了兴致,一起凑过来学。他娘生长于寻常农家,见他们父子在一处读书,既觉新鲜,更觉贵气,在一旁剪灯添油,端汤递果,也忙得极欢欣。

不过,兴头过了之后,王理开始觉得读书实在苦乏,还不如去田间割麦锄草有趣。再听父亲说,若想中个进士,得读烂万卷书。他和哥哥们算了一下,一卷书一尺长,万卷书一千丈,一本一本排起来,恐怕整个皇阁村所有田地都铺不下。这么多书,得多少年月才能读完?这一算,他越发泄气,读书一事便渐渐撂荒,开始跟着父兄耕地种田,去京城开的眼界也便渐渐缩回到乡里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