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篇 宗子案 第四章 大有

柔得盛位,非所固有,故曰大有。

——张载《横渠易说》

王大峥对着那轿窗匆匆念完那句话后,停住脚,望着那轿子行去,又纳闷儿,又有些怕,不知自己做出这等古怪举动,究竟有没有效验。后头抬轿子那个轿夫经过时,扭头瞅着他,满眼惊疑。他忙转身避开,一扭头,却见父亲正望着自己。

父亲目光中并没有责怪,只有疼惜。这反倒让他内疚起来,继而又腾起一股怨气。他其实更愿被父亲责骂一顿,至少心里会痛快许多。

面对父亲,王大峥自小便有这股说不清来由的怨气。别家的父亲或者山般巍然,或者铁般严厉,唯独他父亲,他做对了事,父亲只是微微笑一笑;做错了事,父亲仍只微微笑一笑。许多年他都辨不清,这两样笑有何分别,像是软布围成的墙,从来碰不痛,却也始终撞不破。

为此,他常有意做些错事,想逼出父亲真面目来,可父亲始终那般笑着,至多教他一句“将心比心”。别人的心,他倒能去比照,可父亲的心,该如何比照,难道也像他那般笑?王大峥已经活了四十二年,却始终笑不出父亲那般笑。

除了父亲,祖母和母亲也都极柔静,说话都轻言细语。在这样的家中,日日都像是饭食里缺了盐,能淡出鸟来。

当然,这些怨言他也只是暗地里念念,从来说不出口,即便说,也说不清。正因说不出口,便一直闷在心底,闷出一身的怨气来,逼得他时时去外头逛荡,常常跟人斗嘴斗拳。人都纳闷儿,这般温善的门户中怎会生出他这么一个暴急的儿来。他心里却一阵阵冒暗火,让他烧灼难宁。

他有个堂兄叫王伦,是家族中最特异的一个,从来难得安心居家,常年在外飘荡,结交一些奇朋怪友,相绝陆青便是其中之一。王大峥年纪稍长一些后,也效仿这位堂兄,在乡里结识了些富家子弟,混在里头游荡。不过,他们这班人,比不得堂兄王伦,荡也荡不多远,一般只在县里闲耍。

王大峥和那些子弟不同,家中只有百亩地,度日虽足,一年却无多少盈余。他虽心存怨气,倒是始终守着一条戒律:不做败家子,不多耗家中一文钱。

没有钱,他便动嘴。那些子弟虽然钱多,却毕竟见识有限。王大峥虽也是在这乡里出生,但自小听长辈讲论三槐旧事,听也听出了一肚见识、满腹传奇。他便用话语来震服那些子弟,让他们知晓钱财之上,更有些想都想不来的富贵境界。当然,仅凭言语,只混得过一时。他从父亲身上熏习到一样本事——不贪着。

在那些子弟面前,他既不遮掩自家没钱,也不贪享他们酒食。合则聚,不合则散。那些子弟由此反倒敬他坦荡,都爱邀他为伴,四处寻欢找乐。

游荡到二十来岁,祖母做主,让他成了亲。祖母相中的妇人,自然和她一般柔静。成亲近一个月,王大峥才终于听到那妇人低着头说了句话,声音轻细得蚊鸣一般,大约说了五个字,他却只听到最后两个字似乎是“墙头”。等他问时,那妇人却已羞红了脸,头几乎埋进胸口里,闷得他只能跺脚出门。

一年后,妻子给他生了个女儿。他不愿像父亲那般温得寻不到痕迹,对这女儿该笑就笑,该骂就骂。谁知女儿天生胆小,被他的大声气吓到,一见他就躲。他气得没法,只好不再管女儿。过了两年,妻子又生了个儿子。他想男孩儿该好一些,便仍用那大声气对待儿子。谁知儿子比女儿更胆小,一见他就哭。他懊丧之极,只得认命,自己恐怕是一棵错生在莲塘中间的歪脖柳。

他只好继续在外游荡。光阴最经不得浪掷,不知不觉间,祖母已经辞世,一对儿女渐渐长大,胞弟也已娶妻生子。他家原先只分得三间房,后院陆续又修造了两间,三代合住,已经有些局促。谁知妹夫亡故,妹妹带了幼子回来投靠,这家便越发窄挤。房舍倒还能将就,那百亩地养九口人,则越来越吃紧。四年前,近十亩地偏又被朝廷“括田令”收检了去,他去县衙闹了一场,又托那些富家子弟四处求告,仍没能讨回来。这家计便越发紧促了。

有回在外头游荡了几天,回到家后,妻子在枕边用那蚊鸣般的声气抱怨,儿女已经两年没添置新衣裳了。他听了,顿时怔住,才猛醒自己虚过半生,一事无成。

他愧悔之极,但浪荡半生,从没好生学过营生治产,到这年纪了,还能做什么?正在忧闷,宗子王豪病故了。他跟着父亲去送葬时,看到王小槐瘦得病猴一般,也不是高寿之相。他忽然想起在县里听到的一桩公案,有个乡里富室也像王豪,只剩一个孤儿,却又病亡,照律令,绝户家产该收归官府,不过,那家还有亲族,由族长从族中选了一个侄子,命继过去,绍续那家血脉,最后家业一半没官,一半由这继子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