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篇 厨子案 第二章 姤

姤,遇也。夫世之治乱、人之穷通、事之成败,不可以力致也,不可以数求也,遇与不遇而已。

——司马光《温公易说》

施万始终觉着自己怀才不遇。

自幼,他便比其他傻孩儿灵透。谁家果树结了果子,别的傻孩儿见了只会傻偷,常被树主追着打。他却从来不偷,反倒会去寻那树主,说些甜话哄逗一番,树主听乐了,自家便会摘几颗最好的给他吃。读书时,一篇文章,别人几天才能背会,他却读几遍,便成诵。他知道如今这位官家诗文俊雅、书画超逸,宰相蔡京也是能诗善文、风流富雅。他便苦练书法,极力摹习官家瘦金体和蔡京行书,积了十年之功,见者无不惊叹。

考入县学后,朝廷正重兴新法,他知道不能死读经书,必得独出新意,方能脱颖而出。做策论文章时,他极力求新求变,并寻出一套独家法门:一句话,只须反着说,便能惊人。比如父慈子孝,他起笔便是父不能慈、子不该孝。立了这新意后,再左勾右连、斜穿曲绕,团拢出一番新见解。每写罢一篇,他自家都忍不住高声赞叹,甚而拍案鼓掌。然而,教授读了,却把那老脸扭成个燋酸豏,嘴撇得烂刀豆一般,怪声怪气丢一句:“歪门邪道!”

同学们背后都笑他是“施歪歪”,他听到后,虽有些恼,却立即告诫自己,自古英雄少知己,从来壮举人难识,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因此,他始终独来独往,从不屑与那群庸才为伍。每逢月圆花开,风朝雨夕,他都携一壶酒,去河畔田边,自饮自酌,自歌自叹。虽说孤寂,却也幽怀万端、豪兴自壮。

只可惜,朝廷兴的这“三舍法”,只能由学校一级级考阅推选,由县升州,由州至省。这一层层,天梯一般。他文章虽新,却始终难入教授学官之眼,回回都被批为下等。他坚信若是宰相和官家读了他的文章,一定会击节赞赏。可升不到州学,便去不得京城赴省试,更莫说殿试。

几年后,他被县学辞退。离开那学舍院门时,那些同学没一个来送他,全都低头装作不见,有的甚而在窃笑偷嘲。瞥见那些卑丑面目,他不由得仰天大笑,笑声惊得门外拴的一头驴子也跟着叫起来。

回到家后,父母倒也没有在意。他家是乡里上户,田产几百亩,便是整日白坐,也一世无愁。他又是独子,父母一直都顺着他的意,由他自在。他却难安于这等自在。思来想去,去县里应募了一个吏职。做衙吏,一个月只有三两贯钱,只够一个人两顿粗饭、一碟酱菜,而且还时时拖延累欠。他自然不屑谋这点儿微利,是想在这乡里有一番作为。他早已知道乡里许多上户诡名寄产、隐匿田产,将自家田税转嫁于下等穷户。王安石当年推行“方田均税法”,便是要清查这些匿田,均平天下税赋,富者多纳,穷者少缴。

他想:我应不得举,仕途无望,那便从乡里做起,也是朝廷极看重的一番实务,做得好必定能得人赏识,由蹊径升进。

于是,他选了做乡书手。乡书手专管稽查乡里田籍、督催两税。论起乡里田税不公,头一桩便是“产去税存”。一些豪强买了穷户田产,却瞒隐税籍,穷户卖了田,税却仍在,被官府年年追讨,许多人因此被迫逃亡。

他被分拨为帝丘乡乡书手,他知道帝丘乡隐匿田产最多的是皇阁村的两大豪强——王豪和娄善。两人中,娄善虽名为善,却最刁顽狠辣,被人唤作“娄鸡公”。生了三个儿子,两个也和他一般强横,唯有幼子还算温良。施万打算先从娄家查起。

他从县里主簿那里领到税籍,先翻看娄家田税,娄家田产至少千亩,税籍上却只有三百多亩。施万看了,越发定了主意。他先装作闲步,穿了身半旧常服,骑头驴子来到皇阁村,寻见田里劳作的农人,慢慢探问。那些农人听到娄善的名字,顿时便不敢再说。施万只得转过话头,只问产去税存的人户。其中两家的田全都卖给了娄善,可说到“娄”字,那两家全都含糊抹过,不敢直说出来。

施万记下这两家的姓名,骑了驴,离开皇阁村,一路思忖,往县里赶去。那时,天已黄昏,行了半里路,两边田头的农人都已归家,四野一片寂静。施万望着西天红霞、千顷金麦,想到自己即将解救穷困、惩治奸豪,多年郁郁抱负,终于能得施展,胸中升起一股豪情,不由得笑起来。正笑着,身后响起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瞧,两个汉子骑着马疾奔过来,行至他身前时,忽然掉转马头,拦住了他。两个生得都极凶横,其中一个粗声问:“施歪歪,你将才在打问什么?”

施万并没见过这两个人,顿时有些怕,忙说:“没打问什么,只是闲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