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牛津城的变化没有人的变化大。城市的变化在意料之中,城区比起以前扩大了,车辆和店铺数量剧增,商品也更加琳琅满目,街道愈发拥挤不堪。但这地方主导的典型特征依旧是大学校园的乳白色建筑,偶尔穿过一座拱门瞥去,会看到一处荒僻的方形绿色草坪,令人惊叹不已。狄克斯坦还注意到英格兰奇特的苍白亮光,与以色列那闪耀着黄铜色的阳光截然不同。其实,这里一向如此,但作为本地人,他却从未曾见过。然而,大学生们似乎是全新的一代。狄克斯坦在中东和全欧洲都见到过长发过耳的男子围着橘色或粉色的围巾,穿着喇叭裤和高跟鞋。他原不曾指望过人们会像他们在1948年时的穿着:花格呢的外套和灯芯绒的裤子,牛津式衬衫上系着从霍尔店买来的涡纹图案细毛领带。但这里人们的装束依旧超出了他的想象。许多人在大街上光着脚,或者不穿袜子蹬着怪模怪样的凉鞋。男男女女都穿着裤子,在狄克斯坦看来,裤腿紧得十分不雅。在观察到好几名妇女的乳房在五颜六色的宽松衬衫里自由地抖动之后,他得出结论:戴乳罩已经过时。蓝色的粗斜纹布比比皆是,不仅是裤子的面料,而且用作衬衫、外套、裙子,甚至大衣的材料。还有发式!那才真正地让他吃惊。男子的头发不仅过耳,有时甚至快要及腰。他看到两个家伙梳着辫子。其余的男女的大波浪卷头发乱糟糟地向四下伸张着,让他们看上去像是正在从篱洞中向外窥视的兽类。可是这副样子看来还不足以使一些人张扬,他们还蓄起耶稣式的、墨西哥式的胡须或者八字胡。他们大概是火星人吧。
他惊诧不已地在市中心漫步,随后便朝郊区走去。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走过这条路了,但他仍然记忆犹新。他大学时代的种种琐事在他的脑海中一幕幕浮现:他发现了路易斯·阿姆斯特朗令人惊异的短号吹奏;他悄悄地自我觉察到自己东区口音的过程;他对除他之外大家何以如此喜欢喝得酩酊大醉感到费解;他借书的速度超过了阅读的速度,以至于他房间里桌子上堆的书越来越高。
他想不出岁月是否改变了他。他觉得并不太大。当时他始终是个惊弓之鸟,寻找着一处安身立命之地,如今他有了以色列作为避风港,但他未能在那里藏身,反倒要出来捍卫那个国家。他当年和现在一样,是个三心二意的社会主义者,认为社会不公,却不清楚如何得以改进。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获得的是技能,而不是智慧。事实上,在他看来,他知道的多了,真正理解的却少了。
他觉得现在还算是幸福的。他知道自己是什么角色,必须做些什么。他能够揣测出生活是什么样子,并且发现自己能够应付自如。虽说他的人生态度和1948年时没什么两样,不过现今倒是自己更有把握了。然而,年轻的狄克斯坦曾经希冀的某种其他的幸福,最终并没有出现。的确,这样的可能性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而退去。这地方让他不愉快地回想起那一切,尤其是这栋住宅。
他站在住宅的外边端详着。这里丝毫未变:墙壁仍然涂成绿白两色,宅前的庭院依旧是树木野草丛生。他打开了院门,沿小路走到门前,敲响了门。
这样叫门不一定管用。阿什福德可能已经搬走,或者不在人世,也许干脆外出度假了。狄克斯坦应该事先给大学打个电话询问一下。不过,如果只是谨慎地打听,必然会有浪费时间的风险。何况,他倒更愿意在多年之后再看看这处老地方。
门开了,那个女人说道:“您哪位?”
狄克斯坦惊出一身冷汗。他的嘴巴张开着。他稍稍有些站立不定,伸出一只手扶住墙来稳住自己。他的面孔惊讶得皱成一团。
那就是她,还是二十五岁时的样子。
狄克斯坦用充满怀疑的声调说:“艾拉……”
她瞪着台阶上的这个小个子不速之客。他的样子像是大学的学监,戴着圆圆的眼镜,穿着旧的灰西装,留着又短又硬的头发。她开门的时候,他还好好的,可是他的目光刚一落到她身上,脸色一下子就煞白了。这种情况她以前遇到过一次,是她走在高街上的时候。一位快活的老先生盯视了她一会儿,脱下帽子,拦住她,口中说:“我说,我知道咱们还没有彼此介绍过,不过……”
这显然是同样的情况,于是她便说道:“我不是艾拉,我是苏莎。”
“苏莎!”陌生人说。
“人们都说,我长得和我母亲在这个年龄时一模一样。你显然认识她。请进吧?”
他站在原地没动。尽管脸色依旧苍白,他似乎在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我是纳特·狄克斯坦。”他面带微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