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对于狄克斯坦来说,早晨离开苏莎回去工作,实在是一场折磨。

唉,直到上午十一点,狄克斯坦在福尔卡姆街上的一家餐馆的窗边等候皮埃尔·波尔格露面时,他依旧心神不定。他此前在希斯罗机场的留言牌留下一条信息,告诉波尔格到狄克斯坦此时坐着的餐馆对面的咖啡馆去。他心想,自己很可能会长时间心神不定,说不定会时时如此呢。

他在清晨六点钟醒来,一时间感到惊慌,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随后,他看到他头旁的枕头上是苏莎长长的棕色手掌,她如同一只小动物那样蜷身睡着,昨晚的情景一涌而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他觉得不该叫醒她,但他突然无法把双手从她的身体上移开。她在他触碰她的那一刻睁开了眼睛,两人便相视而笑,又开始缠绵,有时还放声大笑,在进入高潮时,他们互相对视着眼睛。随后,便半裸着身子,在厨房里忙乎一气,把咖啡煮得太淡,还把面包烤糊了。

狄克斯坦恨不得在那里待上一辈子。

苏莎拿起他的背心,一惊一乍地说:“这是什么?”

“我的贴身背心嘛。”

“背心?我不许你穿背心。背心这东西都老掉牙了,而且不卫生,我想摸你的乳头时,还碍事。”

她那副色眯眯的样子,引得他不禁笑出了声。“好吧。”他说,“我不穿它就是了。”

“那就好。”她打开窗户,把背心扔到街上,他又笑了起来。

他说:“可你也不许穿裤子。”

“为什么?”

这次轮到他斜眼调情了。

“不过我所有的裤子都是前面带裤扣的。”

“那也不好。”他说,“不好伸进去。”

如此这般。

他俩的行为就像是刚刚发现了性。只是在她看着他的伤疤,问起他受伤的缘由时,才出现了些许不快的片刻。“自从我到了以色列,我们打过三场仗呢。”他说。这话是真的,可并不全是真的。

“是什么原因让你去了以色列呢?”

“安全。”

“可是在那里并没有安全可言啊。”

“那是一种不同形式的安全。”他用到此为止的口气说,不想多加解释了,可是随后他改变了主意,因为他想让她彻底了解他。“得有那么一处地方,谁也不会说。‘你是另类,你不是人,你是犹太人。’在那里,没人只因为我是犹太人,就会砸破我的窗户,或者拿我的身体做实验。你看……”她一直用她那清澈率真的目光凝视着他,而他则吃力地将全部事实,毫无掩饰且不加美化地向她和盘托出,“对我来说,我们选择巴勒斯坦、乌干达或者曼哈顿岛,都无所谓——无论是哪儿,我都会说,‘这里是我的家园,而且我会不遗余力地去保住它’。因此,我从来不去争辩以色列立国在道义上的正确与谬误。正义和公平从来不被引入这一命题。在战后……哎,在国际政治中引入有关公平的理念到底起了什么作用,在我看来简直是令人啼笑皆非。我并不假装这是一种值得敬佩的态度,我只想告诉你,我自己的感受。犹太人居住的其他地方——纽约、巴黎、多伦多——不管那里多好,无论他们怎样与当地融合,他们从来不知道这种状况会维持多久,也不知道下一次被信口归咎于他们的危机多快就会到来。而在以色列,我深知,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我都不会成为其牺牲品。于是,在没有发生问题时,我们就能过安稳日子,应对构成每个人生活一部分的现实:耕种和收获,购买和出售,战斗和死亡。这就是我到那里去的原因,我认为……我当年没有把一切看得如此清晰——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用语言表达出来——不过,反正这就是我的感受。”

过了一会儿,苏莎说道:“我父亲坚持认为,以色列本身就是一个种族社会。”

“这是年轻人的说法。他们有一种观点。如果……”

她凝视着他,等候他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和我有了孩子,他们会拒绝把他算成犹太人。他就会成为一名二等公民。但我不认为这种情况会永远延续。当宗教狂热分子在政府中有势力的时候,犹太复国主义势必将是一场宗教运动。但是随着国家政权的成熟,这种现象就会消失的。种族法律已经遭到质疑。我们在与之奋战,我们会取得最终胜利的。”

她凑到他跟前,把头靠在他的肩头上,他们默默地彼此相拥着。他知道她并不在意以色列的政治,而是提到孩子一事触动了她。

他坐在餐馆的窗前回忆着,他明白他想终身都拥有苏莎,但他不知道,要是她拒绝到以色列去,他该怎么办。他要放弃哪一方呢,以色列还是苏莎?他心中没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