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海难事件调查 2.九指
海是黑色的。
密集的雨点不间断地刺穿动荡的海面,也被凛冽的海风吹到岸上,吹进渔民的灵堂,黑白灵幡在风雨中激烈互搏。
桑绪站在灵堂门口,仿佛隔绝在整个喧闹的灵堂之外,有人把目光投向他只有九根手指的双手,他面无表情地将残缺的右手插进裤子口袋。
渔民王有福躺在棺材里,他脸孔僵硬,有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冷漠。王有福死于和朱老大同一场海难事故。他的妻子甚至没在真正地哭,她倒在女儿的胳膊里,发出一阵阵尖锐的抽气声,一夜花白的头发散得满脸都是。
王有福夫妇的女儿就这样,一面抱着母亲,一面抬起浮肿的脸庞,向桑绪投来长久的注目。
窸窸窣窣的“报应”从许多吊唁者的嘴里吐出来,像神经质的小甲虫四处攀爬。
渔民不说“诅咒”这种文绉绉的词,他们说“报应”——
直接了当,一船活人送出海,十几口棺材迎回家。
《往生咒》的唱经声中,雨天阴冷的潮气、长明灯灯油的浊热和人们的议论搅动成一个个透明却稠厚的漩涡:王多人的妻子因伤心过度,忘记照看未满周岁的儿子,导致小孩吞入硬币,刚刚送去医院抢救了;老轨的女儿昨晚也上吊死了;公安局说海难只是台风天造成的,谁信呢?
“报应”二字在人们的低语和闪烁的眼神之中,不时隐现。
低沉的絮语里还有一句话,让人脊梁骨发寒:不知道这报应,结束了没有,不知道它消气了没有。
罗大年是第一个发现朱老大的大溜网的,但他一场葬礼也没参加。反而在这样一个风雨晦暝的天气里,手里握着一大把香,站在港口岸边,对着南面异常虔诚地祭拜,嘴里念叨上一阵,腰就深深地弯下去。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酒气。
“朱老大啊朱老大,你别怪我不上道,我没跟你出海不是故意的啊,你别来找我,你们都别来找我……”念叨完这些,他把大把大把的白米撒到水里,回过头,三步远的地方,桑绪默不作声地盯着他,不知站了多久。
罗大年一个趔趄,险些栽进水里。
杭州这两天倒是少见的晴暖天气。“杭州殡仪馆”几个金字刻在一方山石上,在秋阳照耀下闪烁着光泽,竭诚欢迎八方来客。林九微身穿苹果绿外套和水洗磨白的牛仔裤,以一种和周围人都格格不入的轻快姿态走进殡仪馆大门,扎在脑后的长马尾一摇一晃。
那些噩梦在她离开舟山后再也没出现过,仿佛“他们”的目标不过是把她驱离舟山。
桑绪坐在出租车后座,盯着手机上不断移动的绿色光点,出租车一路驶向杭州城西面,穿过灵溪隧道,开上西溪路。
“到了。”桑绪吩咐司机。
“节哀顺变。”司机体贴地为桑绪打开车门。
杭州殡仪馆一视同仁,照样竭诚欢迎桑绪。
桑绪低下头,看着盘踞在殡仪馆区域内不再移动的绿色光点,发了一条短信。
回复竟很快收到,短短六个字:你终于出现了。
桑绪看着短信,眉头微微蹙起。
先后从殡仪馆里走出几批神情哀肃的人,桑绪等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
忽然,他的后背心被一样锐器顶住了。
“别动,不然我的刀会直接扎进你心脏。”低沉的女声从背后传来。
“好。”桑绪说。
“你是不是日本山口组的?”
桑绪愕然:“什么?”
“那这是怎么回事?日本山口组进组时宣誓忠诚才会这么干。”
对方戳了戳桑绪手腕,桑绪抬起手——
“不许动!”
“我只是抬手给您看一眼。”桑绪举起右手,右手小拇指处被齐根斩断了,只留下光秃秃的断面,像是有意为之。
“这是我小时候淘气弄残的。”桑绪说。
“那你怎么穿着黑西装?”
桑绪说:“这是为了参加葬礼。”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桑绪举起手机——刀尖警惕地顶实了,桑绪把手机亮给身后的人看:“抱歉,我擅自定位了您的手机号。”
“你到底是什么人?”对方厉声道,刀尖朝肉里刺进了一分。
“我在短信里说过了,我的表舅王有福也在出事的船上。”桑绪说,“您的手机号是罗大年给我的,他说有一位‘林警官’在回访这件事。”
对方冷笑一声:“王有福的外甥,北方口音?”
“我在北京长大,工作也在北京。”桑绪说,“这次是赶过来参加葬礼的。我曾经在我的表舅家借住过半年,这一点您可以向我表舅妈和周围邻居查证。”
“从北京过来几天,就打听到了我,还会用手机号追踪人?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程序员。”桑绪举起手,在对方的监视下,从手机界面上调出了有自己证件照和简历的公司页面,“很抱歉擅自追踪您。我想,您既然从殡仪馆出来,想必也正在参加一场葬礼,我的心情您或许可以体谅。对我来说,比失去亲人更痛苦的是,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如何失去的。我只是想知道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