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才不几天,我六年前办案抓错人的说法就已经在局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了,几乎尽人皆知,仿佛那不仅仅是可能,而是已经确凿的事实。真是人言可畏,在一向保密措施严格的公安局里,这绝对算是本年度的头条新闻。其中一个版本颇为传神,连细节都有根有据,有鼻子有眼——传说六年前那个案子的凶手杨震山有个儿子——我怎么就没查出他还有个儿子呢?!正准备向法院起诉,要求给他老子平反,并要求国家赔偿,至于杨震山的老婆,由于协助杨震山作下一系列凶杀案,至今仍关在郊区的一所监狱里,而那个可怜的女人,似乎也出头有日了。
基于上述谣言的广泛传播,当我周三上午召开案情讨论会的时候,我的那些队员们个个神情沮丧。仿佛我因公殉职,本应成为烈士,但评价委员会的那些委员们,却总是因为某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唧唧喳喳地吵个不休,末了也没给我下个结论。因此,全体人员无一例外,俱都一副对我既同情又对谣言无比愤慨的样子。
对于追查谣言源头这件事情,我没有丝毫兴趣。从最早接到报案的区分局到市局,有可能知道案情的人太多了,更何况,这案子是我从二队那里接手的,二队总共十几个队员,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对此说三道四。我想,事实胜于雄辩,我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有理由,更希望尽快澄清这件事情,而再没有什么是比行动起来,来得更加实际了。因此,坐在我办公桌旁边的椅子上,我似乎成了这起谣言的旁观者,我遵循以往的习惯先点燃一根烟,当烟雾一团团冒出来,笼罩着我的脸庞,并逐渐慢慢散去后,我才示意邓浩,会议可以开始了。
办公室的窗帘一一合拢,屋里顿时一片昏暗。在一片人造黑暗中,分别属于三个抛尸现场的照片,被投影仪清晰地投射出来,投射到悬挂在我对面墙壁上的那块可升降屏幕上,成为一幅幅巨大的影像。由于图像被放大了,因此那些景象变得更加触目惊心。随着照片一帧一帧地更换,我再次重温着那个噩梦,那个噩梦在此刻更加具体、明确和冰冷。技侦部门技术人员的摄影技术异常精湛,那些我们应该关注和琢磨的细节被从各个角度一一再现。尤其是那些特写,几乎毫发毕现。我想,在座的所有队员和我一样,再也无法看清这些死者生前的美丽,在她们已经被支离的脸庞上,无一不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惊恐。但可以肯定的是,经过缝合之后,那些尸体多少恢复了一些人类本应有的尊严,而周峰的技术,一向是有口皆碑的。
空气中流动着某种躁动不安,我几乎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现在,进行案情分析的基本条件似乎都已经具备了。我和我的队员们可以循着那些线索,去追寻死者的身份,发现那些痕迹背后的真相了。而从这些尸体复原的过程当中,我发现了与六年前那个案件相同的另一个特征——尸体在被肢解之后,分别包装,却是被抛弃在了同一个现场。在同一现场,尸体的主要部分都找到了,而不是被胡乱地丢弃在四面八方——一种碎尸者通常都会选择的方式。通常情况下,分尸者基本上会选择分别抛尸,之所以这么做,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那样可以减轻尸体的重量,减少抛尸的难度和风险,同时又能增加侦破的难度。而在这几个现场,尸体被分开包装,却抛弃在同一现场,这是一个习惯的行为特征,或者仅仅是一种巧合?莫非我真的抓错了对象?!我的内心为之一紧。
所有的人,包括我在内,都在聚精会神地静静聆听邓浩宣读验尸报告,尽管,其中的大部分内容我都早已烂熟在胸。
邓浩的声音有如钉子般尖锐,刺刻着我的耳膜和心脏。
终于,等到邓浩宣读完毕了。我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努力调整了一下心神,我大声提醒我的队员们,不要在意关于这个案子的任何谣言,包括关于我的,而应该集中精力,客观地看待事实和证据。但我很快发现,我的警告是徒劳的,谣言已经使这个案件的侦破工作变得不正常的敏感了。因为除了我,没人发表对这个案件的任何看法,这我能理解,他们要么是怕一不小心帮了我的倒忙,要么是怕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我能理解他们的善意,但我不需要同情。
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沉默。我说:
“好吧,既然大家没有什么具体意见,我希望能尽快开始如下工作。首先,我需要六年前那个案子的所有情况,侦查案卷、检察院的起诉文件,包括法院最后的判决以及判决的执行情况;其次,大家分头行动,尽快搞清楚那三个被害人的身份,这至关重要;再次,我需要你们重新走访一下目击证人,重新录一份笔录,尽管二队已经做过这项工作了,但我希望各位能重新再做一次。这些具体工作,由邓浩牵头,负责落实。大家有意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