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993年夏天,阿琳带着托马斯回到了埃里温,全部行李就是一只手提箱和三个箱子;这么容易就把自己四年的生活收拾了起来,她自己都感到很吃惊:难道在格鲁吉亚的那些岁月就那么空落落的、毫无意义吗?
不久她沮丧地发现,亚美尼亚的形势跟格鲁吉亚一样严峻——某些方面甚至更糟:不仅仅是陷于经济困境之中,阿塞拜疆和土耳其的封锁还让一切都陷入混乱。埃里温的街道上堆满了垃圾,无人清理;电力和暖气供应不足;因为普遍都没有钱发工资,所以几乎没有工作机会。然而反常的是,商店的货架上却堆满了来自西方的奢侈品!问题是,没有一个人——至少阿琳认识的人当中没有——买得起这些东西!
她搬进了父母的单元楼房,那栋楼发出的声音不是吱吱嘎嘎就是呻吟叹息。父母先前都在党委部门工作,母亲是办公室工作人员,父亲是党的基层干部。但母亲现在失业了,父亲也只好每周两天去守办公室,而且大部分时间都没有报酬。母亲发牢骚说,现在的情况还不如以前共产党在台上的时候。父亲说情况有可能还会更糟,土耳其人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入侵——母亲随即附和;她现在很难现出笑容;上一次看到母亲的笑容是什么时候的事呢?阿琳已经记不起了。
只有托马斯才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笑声;托马斯一看到拿来了什么好东西,立即充满了喜悦,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阿琳的母亲就会一把抱住他,不停地亲吻他,并低声哼起阿琳已经不太记得的儿歌来;而当托马斯牙牙低语的时候,母亲好像整个身子都成了笑容,父亲也多年来第一次目露喜色。
很快,母亲接管了照看托马斯的事情。起先,阿琳很舍不得:因为她自己更了解儿子。不过,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阿琳意识到,托马斯正重新给她的父母带来欢乐,也把笑声与关爱带回了这个家;母亲甚至又开始哼起了歌儿。阿琳唯一的遗憾是:萨卡看不到这些了!
一安顿下来,她就四处去找工作;首先去了自己曾经护理过萨卡的那家医院。她姑妈说,确实需要大量人手,但医院付不出工资,或许要等上一两个月才行;接着便试着去找了银行,但得到的是相同的答复。她随后到那些在苏联时期一度兴旺过的博物馆和工厂碰运气,结果都一样:到处都需要人干活,到处都没钱发工资!
就是在露天市场都找不到工作!阿琳开始感到绝望。经过街角返回共和广场时,碰到两个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女人;她们正懒洋洋地靠在一栋大楼的边上,挑衅地盯着她,警告她不要逗留,因为她侵入了她们的地盘!阿琳缓缓走过她俩,脑子里闪出米卡的形象:自己的朋友正躺在一家肮脏的妓院里,眼睛盯着天花板,身上趴着个男人,正……
她打了个寒战,赶紧绕过街角,迎面遇到一对情侣。他们看到她发抖,就蹑手蹑脚从她身边走开——原来他们以为她想得到施舍!情况就是这么糟:人们害怕从别人身边走过,担心被人纠缠。她折回阿博维恩街和购物区,漫步走过真丝连衣裙、爱马仕1女包和各种日用电子产品商店。这时她再次纳闷起来:究竟有谁买得起这些奢侈品呢?
一群鸽子从空中飞下,落到她身后。她转过身来,只见它们不停点着头搜寻食物,大概在期待着她给点儿吃的;可她什么也拿不出来,只好挥挥双臂,于是那些鸽子飞了起来,去别处觅食。她继续朝前走。
走到街区尽头,她在一家珠宝店的橱窗前停下脚步。里面的商品摆放在一层闪闪发亮的白缎子上,很是诱人。
橱窗中央摆着一挂耀眼的项链,光线似乎来自项链里面。八颗钻石套叠在一件用细金链串起来的饰物上,都是些异常完美的圆形多面钻石;每颗都有五十八个琢面,非常精确地布置了斜面、星形和底饰。她心里一惊,突然想起:爷爷曾教过我!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还是儿时!
她盯着那条项链;小时候,她常去爷爷的作坊里玩儿,作坊位于埃里温郊区。爷爷的胡子全白了,浓密的头发梳向一边;爷爷一看到她,就会一下子把她抱起来。阿琳还记得自己常常跟他一起坐在长凳上,度过漫长的下午时光;他常叼着个烟斗,衣服上总带着淡淡的烟草香气。看着那些模样普通通的卵石或其他石块(她自己会扔回小河里),如何在爷爷手里变成了一件件宝石首饰,看着暗淡无光的黄色石子变成璀璨夺目的钻石、红宝石、祖母绿或者紫水晶,可真是太神了!简直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灰姑娘变成了公主!
她会在那里一待就是大半天;除了转轮的嗡嗡声、汽车偶尔开向城里时腾起的一阵灰尘,作坊里非常安静。她最喜欢看的工序是抛光、劈割、锯切和成型后的起瓣。爷爷说,那才算你有本事——能够看懂一个原石,只是细看,就知道怎么加工能提高它的色彩与净度,让它发光,还要同时让光线保持在宝石内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