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因母亲而开始,以母亲而结束。要想了解我和我的故事,你必须首先了解这一点。起初,母亲是我的一切,我属于她。我是她生命的光芒,她经常对我这么说。每次听到她的声音,都让我如沐春风。她经常张开双臂,抱住我,让我紧贴她温暖的身体,让我相信,只要有她在,我就稳若磐石,安如泰山。当她轻抚我的头发时,她的皮肤微微散发出薰衣草的味道。每天早晨,都是她叫我起床,都是她做好早餐。从学校回家,是她迎接我。晚上也是她帮我盖好被子,让我安睡。天天如此,每天不落。她从来不会因为工作、朋友或者其他事情分心,永远不会离开我。我实在想象不出,当我需要她,她却不在的时候。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我考虑。我的一生当中,从没有人像她那样爱我。
当医院打电话告诉我说她出了车祸时,我和斯米拉单独在家。亚历克斯独自去了马尔哈姆,说是要完成一个大项目。反正,他是这么告诉我的。
“很严重。”打电话的护士说道。
那一刻开始,我的脚下陡生出一条裂缝,另一条裂缝在心里。从家里搬出来,离开母亲筑起来的安乐窝的这几年,我像个落魄的流浪者。发现这个世界既让人生厌,又令人畏惧。我接受了成为一名心理医生的专业训练,觉得这能让我弄清楚,为什么我会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在夏天还招人怜爱的猫咪,可到了秋天却惨遭抛弃。直到斯米拉出世,原本散落凌乱的碎片才开始归位。我被赋予了使命。母爱就是我的使命。而母亲不仅仅只是我的避风港,她成了我的榜样,我的指路明灯。
我紧握住电话,不敢发问。
“多严重?”
“赶紧过来吧。”
如果没有提里斯和玩具做伴,斯米拉哪儿都不会去。我只好带上了猫咪便携箱,还拿了最大的旅行箱,让斯米拉把所有她想带走的东西统统整理进去。八月的傍晚,天很快黑了,我们一路驱车前往马尔哈姆,夜幕像是铜墙铁壁般紧紧围拢过来。我一路开得飞快。泪水在我脸上流淌而下,让我几乎看不见路。母亲在这世界上留下的足迹马上就要消逝。我曾经尝试过向她看齐,但没有成功,如今这个榜样也将渐渐远去。没有了她,我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如何应对或是忍受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
停在小木屋前面的那辆车,属于另一个女人。我立刻就意识到了这一点。我曾经试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现在绝不会如此了。我没有提前跟亚历克斯打招呼。直到我们站在路边以后,我才打通了他的手机。也许潜意识里,我就想给他来一次出其不意。等他从屋里出来,我拼尽力气,全力尖叫,像是我正处于失去理智的边缘。或者说,我当时已经疯了。亚历克斯肯定会这么说。这不像我的作风。一直以来,他想要将我打造成为一个懂得妥协、逆来顺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模范”妻子,而我此番行为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我记不清我尖叫了什么话:也许只是没有实际含义的语气词。也许就是一次经久不息的情感宣泄,把我对母亲即将离去的恐惧释放出来。那另外一个女人——你?你真的不是重点。至少那时候还不是。
之后在医院里,我才渐生恨意。两天两夜,我都守在母亲的病榻前,抓着她的手,和院方高层讨价还价。如果能让她活下来,我宁可……宁可什么?我无以为报。我想知道母亲的意见,想知道她想让我付出多大的牺牲。我唯独想起了斯米拉。在母亲眼里,有且只有一件事情是有意义的,那就是我能照顾好自己的女儿。我宁可为了斯米拉牺牲一切。我想起我们到达马尔哈姆的情形,斯米拉冲下车,跑向亚历克斯的怀抱中。还有他把她抱起时,她的脸紧紧贴在了他的胸膛上,像是她在寻求庇护,而他是唯一一个能给她提供安全港湾的人。亚历克斯和那个女人待在小木屋里。我们的小木屋。
仇恨完全占据了我的身体,在我的皮肤下沸腾澎湃。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所有的黑暗和暴力,也不知道往哪里,或朝着谁发泄这些情感。接着,母亲走了。好几次——简直形同折磨——我都想着,母亲并非死于车祸,是仇恨杀死了她。如毒药鸩酒似的仇恨在我的全身散布。当我抓住她的手,我感到这份仇恨从我的皮肤里钻了出来,在她的身上蔓延开去。
从医院回去,我发现斯米拉和亚历克斯竟都在家。我们没说几句话,甚至连说了什么都完全不记得了。一切都变得模糊,变得无意义的喧嚷,不论是内心还是身体四周,都有一种好像所有边界都分化溶解了的感觉。我一个人待在卧室,拉下了百叶窗。母亲弃我而去。她从来没有教过我,应该如何在没有她的世界里继续生活下去。日夜交替,明暗更迭,所有一切都交汇融合在一起。我只是躺在那里,像是被打了麻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