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一定是因为闭上了眼睛。有好一阵子,世界一团漆黑。然后我听到一声尖叫,张开了眼睛。几尺远的地方,母亲躺在了地板上,一只胳膊朝我伸了过来。在我们之间的咖啡桌旁,站着那个心理医生。她的手臂先向上一扬,又劈了下来。斧头以骇人的速度猛地从空中落下,砸在了目标上,将其一分为二。桌子传来巨响,倏忽之间又迅速而无情地断成两半,在她不断重复的劈砸中,又好像陷入冷酷的沉寂。我本能地转过身,保护脸和身子的正面。我不忍再看,只是用眼睛盯着沙发底下,听着身后的桌子被她大卸八块。有个结实的东西打在了我的臀部,还有一个干燥而没有生命的瓦片飞过来,打在脸上,沾上了我的冷汗。
仿若过了一个世纪,我才不再听到斧头从空中落下的呼啸声,也没再察觉到飞扬四散的木屑。我不敢回头张望,害怕看到不堪入目的恐怖景象。但最后,我还是小心翼翼地转过脸,望向房间。打在我臀部上的物体落在了地板上,滚走了。原来是桌腿。咖啡桌的碎片残骸散落在客厅四处,大大小小,不一而足。
母亲依旧躺在地毯上。她用手捂住了耳朵,正低声抽泣,颐指气使的神情和节制理智的声音也消失不见了。她镇定自若的外表开始破裂,防御的铠甲已被无情剥去。她现在只剩下了她自己,只是我的母亲,仅此而已了。心理医生在她身前蹲下身子,把母亲的手从她耳边抓了下来。
“现在,该轮到你来听我告诉你,你的宝贝女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你知不知道她勾引有妇之夫,诱惑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那是我的丈夫,斯米拉的父亲。”
我母亲越过那女人的肩头,看着我。她的眼睛里透着恐惧,但是在恐惧之下,我又读到了一连串极度痛苦的问题,像是她正在大声质问我。所以这就是那个女人?就是她的丈夫和你……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我看向别处,痛苦和疲惫再次让我不知所措。
心理医生盘腿坐在地毯上,把桌子的碎片堆了起来,动作机械僵硬。她的头发卷在了耳后,露出了毫无遮掩的面庞。我终于恢复了视力,清楚地看见了她的面容,注意到她紧张的五官,还有眼睛底下的烟熏妆。我见到了你。我是说,眼相见,心相连。真的。我想要你知道这一点。他有没有曾经和她说过同样的话?她会不会也因为这番话而动了心?
“有关你丈夫的那一部分……”
母亲声若蚊蝇,微弱得听不清楚。她没有把话说完,而是换了一个话题。
“但说她是个杀人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说。你是什么意思呢?”
心理医生背对着母亲,不过似乎一点都不担心。她没有理会母亲之前想要过来搭救我的那一幕,依旧没有要把我母亲五花大绑的意思。我马上就知道了其中原因。因为她知道,她手里握着一张王牌,只要一回答完母亲的问题,她就算是完成了最后一击,母亲则会彻底绝望无助。
“几年前,当这一切还没有发生时,你女儿只是我的一个病人。她只来过几次,但却告诉过我……呃,还是这么跟你说吧:我知道她一个小秘密,肮脏无比的小秘密。你女儿把她的父亲,也就是你的丈夫,推出了窗外。她杀了他。”
沉默似一个硕大无朋的华盖,笼罩着整个房间。我许久不敢看母亲一眼。但最终我又不得不望向她。她侧躺着身,正抬头看着天花板,双唇微张。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像是这张脸先被人打得粉碎,接着又拼凑在错误的位置上一样。我有好几年都没有见到过这样一副表情。确切说来,是从那天晚上以后。然后,她的目光沿着墙壁,从天花板上移了下来,沿着墙壁,直到与我目光交接。
“你告诉她了?我还以为,我们两个已经立下承诺,永远不会告诉任何人。”
多年以来头一遭,我从她的双眼中看到了渺小,看到了楚楚可怜,无可奈何般的无助。
“妈妈,求你了。我当时才八岁。”
也许这话我说出了口,也许只是自己的想法。我不确定,因为我痛苦不堪,还一边发烧,一边打摆子。母亲的目光阴沉了下来,低下了头看向自己。她没再看我,而是陷入沉思。
“是的,当然了。”我至少还能听见她在低语,“当然如此。”
心理医生仍在忙得不亦乐乎,聚精会神,动作迅速。过了一会儿,她把注意力转向放杂志的书架,又取出一摞报纸。她接着用斧劈咖啡桌的野蛮力量,又把这摞报纸一分为二。然后,她把其中一些碎纸塞到那堆木柴下边,其他拢在上方。盘腿而坐时,斧头就摆在她的腿边。
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想做什么了。她要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