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的修行

因为在泉州耽搁了几日,初荷和本杰明抵达帝都的时候,离帝都各个书院的考季已没有几天。

帝都在更名之前叫广州,原本就是和泉州齐名的繁华港口,被选作帝都以后,历经近百年经营,更是成为和伦敦、巴黎齐名的华丽都城。与泉州不同的是,虽然人口激增,帝都并没有拆掉旧城墙扩建,而是直接在城墙外不断修建新的住宅和街市,将城邑的触角向着四面八方无休止地蔓延而去,最终形成皇帝所居宫城之外套着一圈儿旧城,再外便是三倍于旧城大小的无城墙新城这种在南明帝国少见的半开放都邑结构。

帝都的书院之多为整个南明之最,大大小小共有一百多间,其中以应元书院、学海堂和菊坡精舍三间为官办的最高学府。这三间书院以初荷现在的学识和年纪自然不能去考,她的目标是粤秀、越华、羊城、禺山、西湖这五大书院之一。

“初荷,看,那就是书院的秀才们吧。”马车驶过帝都新城宽阔的街道时,本杰明指着一行都穿同样青色襕衫的少年说。

初荷顺着本杰明所指看过去,只见那一行五六个书生走得很是悠闲,间或相谈几句,朗朗而笑,意气风发,心中不由得好生羡慕。

本杰明看见她把额头紧贴在车窗玻璃上,小鼻尖被玻璃压变了形,一副恨不得要将脑袋挤出去的样子,心中一动,于是忽然冲马车外大喊道:“车夫,停车。”

马车骤然刹住,不等初荷相问,本杰明已经跳下车,拦住那几个还未走远的书生,道:“留步,留步,请问你们是哪家书院的秀才?”

白日里街道上突然横冲出这样一个人来,几个书生都露出防备之色,但再看这西洋打扮口音古怪的少年相貌甚是俊美,便稍稍缓和下神色,为首一个长脸的书生道:“我等是西湖书院的,尊驾有何事?”

本杰明一听恰巧是西湖书院的秀才,觉得逮了个正着,急切地问:“你们书院难考不难考?可有女子?”

那秀才听他扑上来就问啥“女子”,眉头不禁一压,露出稍有些嫌恶的神情,回答:“难考,没有女子。”

本杰明一听着了急,忙问:“为什么?不是说五大书院都收女子的吗?”

那秀才见本杰明着急的样子倒是天真有趣,忍不住笑笑,道:“你是从海外来的吧,自然不知道这里的情形。官府只是说不得拒收女子,但女子也要考得进来才行啊。不好意思,我等还有急事,告辞。”说完,他一抱拳,领着众人快步走了。

这人的回答本杰明并未完全会意,坐回车上的时候冲初荷有些无奈地耸耸肩,说:“我只是想帮你打探一下,哦,初荷,这不算是好消息吧?我帮到你了没有?”

初荷早已学会淡定地面对本杰明这种创造性突发行为,反正自己躲在车里,随他胡闹也不怕。倒是那秀才的回话让她有些忧心,心道帝都的实际情形和那书院名册中所写果然不同,依言来看,似乎是这些有名气的书院表面上不拒绝女子应考,可是最后却不录女子,完全是应付官府的表面文章而已。如果真是这样,那应考五大书院还真不是简单的事情。

这样的担忧与永远傻开心穷乐观的本杰明自是无法讲,初荷只觉得薛怀安不在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这才发觉一直以来,念书、找学校、租房子等等这样的事情都是薛怀安一手打理,她不曾动过分毫脑筋。意识到这样完全地依赖于一个人,初荷心里忽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挫败感,仿佛是看到现实中的自己正在渐渐远离日记本上那个一心要独立成荫的女孩儿。

马车穿过新城,在码头后街一处院落停了下来,乌漆大门紧闭着,大门上方悬着不打眼儿的一块牌匾,写着“叶宅”二字。初荷上去叩了两下,不一会儿,一个杂役婆子样的仆妇走了出来。初荷说明来意,递上叶莺莺的信,那仆妇操着带广东白话口音的官话说自己并不识字,拿着信往屋里找人去了,“砰”的一声关上了乌漆大门,将初荷晾在了门外。过了半晌,屋里出来个看上去十六七岁的丫鬟,口头上客客气气地问候了一声,却仍不让初荷进去,只说是也不认识字,要找识字的邻居帮忙看下信。

那丫鬟说完拿着信就走了,留下初荷和本杰明站在大太阳地里苦等,先前开门的婆子就叉着手站在门洞的阴凉地里用眼睛睃着二人,一言不发。

院子里传出声音问:“乜野人啊?”(什么人?)

那婆子一撇嘴便答:“咪都系D探亲探威暨乡下人。”(都是来探亲戚探朋友的乡下人。)

这一问一答都用的是广东白话,初荷和本杰明从泉州一路行来,为打发时间和车夫学了简单的白话,两句话的大意都能听懂,本杰明没心没肺,完全没注意到那婆子答话时吊高句尾的不屑口气,初荷却有些脸上挂不住,她自小未看过别人脸色,更未曾被丫头仆妇看不起过,当下里转身就想走。然而抬步又思忖自己要是住到别处去,将来叶莺莺自然要传话给薛怀安,倒叫他在泉州担心,于是便忍下了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