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从关中到西陵(二)
小郡王谎称自己是来祭拜光绪皇帝的,守陵的旗人们恭迎他们入内。先是五孔石桥,过桥有两尊石望柱,接着是大牌楼与碑楼。然后是宏伟的隆恩殿,木料皆为坚硬的铜铁藻,犹如铜梁铁柱。一路畅通无阻,穿过三道琉璃门,进入宝城,迎面是石五供与明楼。地宫就在明楼背后的宝顶底下。
除开窃国大盗袁世凯,这是中国最后一座帝陵。清朝灭亡前夕,墓匠族秦氏父子建造了陵墓最核心的部分。秦北洋人生当中第一次禁闭与博览群书,也在这座地宫内。他想念起了镇墓兽“大羿”,却祈祷永远别再见到“大羿”,因为那意味着陵寝被侵犯,老爹秦海关的心血被糟蹋。秦北洋跟阿幽第一次相遇就在这里,在地宫旁的密室,从老太监手里救了阿幽的命。那一年,他九岁,她六岁。
秦北洋躲到宝顶坟冢后大哭一场。九色跑来用脑袋顶了顶主人,这是一尊懂事的镇墓兽。
小郡王却在嘀咕:“李隆盛上哪去了?”
他们在明楼上找到了李隆盛,这里有尊石头刻着“德宗景皇帝之陵”。李隆盛竟在给光绪皇帝鞠躬上香。秦北洋惊骇自己抹眼泪是为阿幽,李隆盛又是为谁?太白山的教育不是对满清恨之入骨吗?
“我本名李高楼,清朝皇家风水师李先生的幼子,大唐李淳风的后人。”李隆盛回头哑然叹息,“自从上了太白山,我就只知天国梦与推翻满清暴政。”
秦北洋这才回过神来:“说起来,我们两家还是世交。”
“风水师李家,工匠秦氏,建筑师样式雷——李、秦、雷,这三个古老家族共同撑起了清朝二百六十八年的皇家陵寝。”
李隆盛看着雕梁画栋的明楼,自然出自样式雷的设计;而这帝王陵寝的点穴布局,又是自家祖传的技艺;秦氏墓匠族负责挖掘金井,营造陵墓,制作帝王镇墓兽。三家原本即属内务府的同僚关系。慈禧太后执政时,李先生并未嫌弃秦海关的工匠出身,两人私交颇好,经常一块儿探讨风水与手艺,在圆明园大水法的废墟中走象棋。
“不错,我爹也这样跟我说过。”
“先父虽是皇家风水师,却非闲云野鹤之人,而是心系江山社稷与黎民百姓。他属于帝党,认定光绪帝是比肩俄国大彼得、日本明治天皇的一代明君。父亲支持康有为、梁启超的戊戌变法。当初他算过一卦,认定袁世凯不可信任,但是谭嗣同不听劝,结果铸成大错。戊戌六君子被斩首时,父亲带着八岁的我,来到刑场给英雄们送行——父亲强迫我亲眼看看,中国人的英雄是怎样被自己的同胞屠杀的。”
“可惜了戊戌六君子!”
秦北洋在心中念了一遍“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六君子上法场,光绪帝被禁闭。父亲甚至策划过光绪帝逃出瀛台,避难到上海租界另立朝廷的计划。两年后,庚子变乱,八国联军即将打破北京。叶赫那拉氏那个老淫妇,害怕八国联军利用我父亲来反对她,下令对我家诛灭九族。不足十岁的我,亲眼看着父母双亲、弟弟妹妹,老小十几口人,全被清廷秘密处决。有的用刀子,有的用石头,有的用热毛巾捂脸窒息,有的……”
光绪帝的明楼上,仿佛站在皇帝棺材板上,欧阳安娜与小郡王听着这番对话,后背心一阵阵冷汗。
秦北洋摆了摆手:“清廷之野蛮残暴,可想而知,你不必细说!”
“而我侥幸活了下来,因为落到一个太监的手中。”
“太监?”
秦北洋想起九岁那年,就在这座陵墓之下,遇到过一个可怕的老太监,却把阿幽的哥哥灌入水银做了人殉。但那太监誓死效忠光绪帝,岂能与李先生作对呢?必然不是同一人。
“嗯,太监都是阉人,不能行男女之事,却热衷于玩弄戏子与娈童。”李隆盛后退几步,嘴唇颤抖,“而我十岁那年,长得眉清目秀,不是戏子,胜似戏子,便被那龌龊的太监……”
“你不必说了……”秦北洋盯着李隆盛近乎完美的面孔,“我懂!”
李隆盛的眼眶发红:“你不懂!我落到那太监手里,七天七夜,那是我这辈子最惨痛的日子。最后一夜,八国联军打进北京城,那太监要跟慈禧太后西逃。我趁乱逃出他家,正要跳入水井自尽,恰好被人抓住了脚脖子。”
“是谁救了你?”
“孟婆。”
秦北洋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最惦念的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