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T小区里的一幢居民楼楼顶,坐着一个人。女人。

她悬坐于天台的边缘,双腿荡在半空,目光茫然地看向远方。在她脚下的楼底路面上,聚集了一些看热闹的人。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等待着一场惊险大戏降临。

这是十年前的11月15日。又一个通暖气的日子。

女人看上去不到四十岁,大冬天只穿着一件梅花图案的橘黄色毛衣。寒风凛冽,她却像失了心智般无动于衷。任何人都能看出她是绝望的。这种呆滞、无言、不提任何要求的自杀者,通常劝说是无效的,若要施救,除了找机会强行把她拉下来,似乎别无他法。

幸好她并不着急往下跳。

消防人员终于到了。他们开始按部就班地一边派人从楼道里上天台,一边不断抬高升降机,试图从前后两面接近轻生的女人。楼下围观的人群不合时宜地骚动起来,嘘声四起。这些动静终于惊动了女人。她站了起来,脚尖探出了天台边缘,浑身颤抖,开始哭泣,看得出她情绪很不稳定,焦躁不安。

升降机被镇住了,停止上升。她似乎有些犹豫,内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

但危险并没有解除。往前一步是深渊,她依然在万劫不复的边缘。两个消防队员已经爬上了天台,出现在她身后几米的地方。他们在慢慢逼近。

围观的群众再次骚动起来。画面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有几个人仰着脑袋,高声呐喊着,语气极为轻浮:

“跳啊,快跳啊,别耽误我时间……”

“等了半天,怎么还不跳,再不跳我可上班去了……”

“噢,跳吧,别怕,宝贝,我在下面接着……”

“别吹牛了,你要敢接我跟你姓……”

“怎么不敢,要不你跳个试试?”

“去你的吧。”

消防员眼看着就要抓住她了,突然,女人毫无征兆地纵身一跃,头部朝下,像被人丢弃的盆景植物,刚一着地就咔嚓破碎,脑浆如泥般四溅。

围观群众赶在她落下之前自觉地散开,又自觉地聚拢,最后在警察的劝说下,各自离去。

接下来是对几位起哄者的现场采访。

甲说:“第一次看人跳楼,你看,我裤子上都溅到血了。”

(镜头扫向甲的牛仔裤,上面的确有一些深褐色的不明物。)

乙说:“肯定是老公带着小三跑了呗。唉,女人连老公都看不住,也蛮可怜的。”

丙说:“我还以为她不敢跳呢,没想到真跳了,跟看恐怖片似的,吓死老子了。”

华镜说(画外音):“你有想过去救她吗?”

丙说:“救她?你怎么不去救啊,真是的……”

……

然后,镜头对准了一名靠在消防车上打电话的消防员。从画面的角度看,明显是偷拍。

消防员对着电话说:“……对,有人跳楼……死了,弄了一地,太他妈恶心了……”这时,他发现了镜头的存在,立马气势汹汹地指着镜头,“喂,你拍什么拍,把机器给我关了……”

晃动的画面。一只手掌盖住了镜头。黑屏。

华镜作为一名住在T小区且入行不久的电视台记者,意外用DV机拍下了女子坠楼事件的整个过程。这部获得当年省里电视新闻奖的专题片《看客》的结尾,是华镜在自家楼顶天台俯拍的T小区全景:雾霾深重的天空下,密密麻麻的居民楼参差不齐地挺立着,远处,一座高耸的暖气烟囱不间断地排放着白色的浓烟。这画面壮观又灰暗,充满了隐喻和讽刺。后来,在新闻奖组委会的授奖词里有这样一句话:这是一部深刻的、具有社会批判性质的现实主义作品,几位看客的拙劣表现反映出整个时代的冷漠病症,不仅震撼人心,同时发人深省。

这几天,华镜一直在重复观摩这则新闻,试图找出一些线索。伍仟的死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一直以来,他都认为伍仟是最大的嫌疑人,然而这个“凶手”却莫名其妙被警察当街打死。最关键的是,“凶手”死了,他的儿子依然下落不明。

华镜把死者的照片与片中出现的人物一一对照,再次确认了他们的身份。

甲是伍仟。

乙是菲菲。

丙是曹军。

消防员是方磊。

他们先后被杀,并出现在了同一部新闻片里,这绝非巧合。表面上看,这些人只是一群麻木不仁的看客,说了一些风凉话,作为大众,顶多是道德低下,罪不至死。但假如凶手跟当年那个跳楼的女人有关呢?华镜突然有了一种设身处地的想法,假如自己是画面中那个女人的亲人,会怎么想?

华镜想,如果站在上面的那个女人是自己的妻子,当看到有些动摇的她即将得救却依然跳了下来,自己会不会把她的死归咎于这些看客冷嘲热讽的话语刺激呢?因此,也许在凶手看来,那女人不是自杀的,而是被看客们杀死的,他们用冷漠和无情,在女人摇摇欲坠的身体背后狠狠推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