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第6/14页)

整个21世纪,西方继续跳着复杂的舞步,史学家们发现了一些似乎并不符合长期注定理论的史实,而长期派则据此修正了自己的理论。例如,如今无人质疑,当欧洲的航海大发现时代刚刚开始时,中国的航海技术遥遥领先,中国船员已经知道印度沿岸、阿拉伯地区、东非地区,可能还包括澳大利亚。[1]

1405年,钦差总兵太监郑和从南京出发驶向斯里兰卡,他率领的船队有将近300艘舰船。其中既有运输饮用水的水船,也有宏伟的宝船,后者装备有先进的船舵、水密仓和复杂的信号发送装置。在他的2.7万名船员中,有180名医生和药剂师。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1492年,哥伦布从西班牙加的斯出发的时候,他手下只有3艘船,90名船员。哥伦布手下最大的那艘船的排水量,只有郑和宝船的1/30,85英尺[2]的船长还不及郑和宝船的主桅高度,只有它舵杆的两倍长。哥伦布的船队既无水船,也无医生。郑和有罗盘指路,凭借21英尺长的海图,他对印度洋了如指掌。而哥伦布则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更不必说正向哪儿驶去。

这可能使任何一个认为西方的主宰地位在遥远的过去就已根深蒂固的人踌躇,但也有几本重要的著作争辩道,归根结底,郑和的例子也符合长期注定理论,只是解释更为错综复杂而已。例如,经济学家戴维·兰德斯(David Landes)在他的皇皇巨著《国富国穷》(The Wealth and Poverty of Nations)中,重新诠释了疾病和人口因素使得欧洲对中国拥有绝对优势的说法。他提出新论,认为中国人口密集,故而偏好集权政府,而密集的人口又削弱了统治者从郑和航行中牟利的动机。因为所向无敌,大多数中国皇帝担心的不是自己如何获得更多财富,而是贸易可能使不受欢迎的商人阶层致富。又因为国家非常强大,他们可以禁止这种危险的做法。在15世纪30年代,远洋航海活动被禁止,郑和的航海记录可能于15世纪70年代被毁,从而终结了中国伟大的航海时代。

生物和地理学家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在他的经典之作《枪炮、病菌与钢铁》(Guns,Germs,and Steel)中有类似的论述。他写作此书的主要目的是解释为何在贯穿中国和地中海的那个纬度带内诞生了最初的文明。他写道,欧洲而不是中国主宰当今世界的原因是,欧洲的半岛地形使得小王国有能力抵御潜在的征服者,因此偏好分散的政治权力,而中国更为浑圆的海岸线使得中央集权而不是诸侯割据成为偏好,由此带来的政治统一使得15世纪的中国皇帝能够禁止郑和那样的航行。

与之相反,在政治权力分散的欧洲,尽管一个又一个君主拒绝了哥伦布疯狂的提议,他总能另寻明主。我们可以这样设想,假如郑和像哥伦布那样有如此众多的选择,可能1519年埃尔南·科尔特斯[3](Hernán Cortés)在墨西哥遇到的就将是个中国统治者,而不是遭受厄运的孟特儒[4](Montezuma)。但是根据长期注定理论,巨大的非人为力量,如疾病、地形和地理使这种设想沦为空谈。

然而,郑和的航海之举和其他许多史实使有些人瞠目结舌,无法再契合长期注定理论的模型。就在1905年,日本打败了沙皇俄国,表明东方国家也可以使欧洲人在耗资靡费的战争中甘拜下风。1942年,日本曾一度将西方势力逐出太平洋地区,然后,又在1945年骤然跌落,落得战败的下场。

后来,日本转变方向,重新崛起,成为经济巨头。1978年以来,正如我们所知,中国在走一条相似的道路。2006年,中国超过美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二氧化碳排放国,甚至在2008年经济危机最为严重的时期,中国经济仍然持续增长,增长的速度令西方政府即使在其经济形势最好的年份里也会忌妒。或许,我们需要将老问题暂且搁置,而提出一个新问题:不是西方缘何主宰,而是西方是否主宰。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长期注定理论就是为一个并不存在的西方主宰地位寻求远古解释,自然也就是一纸空谈了。

这种种不确定带来的一个结果是,一些西方历史学家已经发展出了一整套新的理论,解释为何西方曾经主宰世界,而今却丧失了主宰地位。我把这些理论称为“短期偶然”理论。短期偶然理论相比长期注定理论要更为复杂,并且这一阵营中存在着十分激烈的分歧。但有一点,所有持短期偶然理论的人是一致赞同的,那就是,长期注定理论的几乎所有观点都是错的。西方并不是在洪荒年代就已确立了全球主宰地位,直到19世纪以后,在鸦片战争前夕,西方才暂时领先于东方,即使是这一点,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偶然的。艾伯特亲王在北京的假想场景并不是我愚蠢的虚构。它完全可能发生。